1968年年底,应该在1966、1967和1968年毕业的高中、初中学生全部毕业,这也就是后来著名的”老三届”。
对于当时的毕业生来说,毕业以后的分配是个犯不上考虑的问题,因为党已经替你考虑好了,除了少数人被应征入伍外,还有极少数由于身体原因或家庭有特殊困难的人被照顾留城分配工作,其余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作为”知青”被送到边疆的军垦农场或边远山区去插队。
1968年的征兵开始了,各学校的征兵体检处门前都排了长队,在共和国的征兵历史上,这一年的情况是很特殊的,因为在前一年,也就是1967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征兵的年头。到了1968年,由于国际形势的急剧变化,中国领导人感到战争的威胁,对国防工作做了一系列调整,其中扩充武装部队是一个重要的措施,因此,1968年底,军队补充了大批新兵,从此中国军队的兵员总数达到了五百万人,现役军人的总数为世界笫一。
钟跃民、袁军和郑桐都没有接到体检通知,因为他们所在学校的政工部门认为他们都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可能通过入伍政审,既然如此就不必参加体检了,反正去插队是不需要检查身体的。
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郑桐倒是无所谓,他本来也没做此打算。
郑桐的父亲郑天宇早年留学美国,美国人都很缺乏组织纪律性,不关自己的事也要跳出来发表意见,生怕别人忘了他。郑天宇也受了这种影响,回国后又不知道改改,所以总是不招领导待见,一来了运动就把他拎出来受受教育,得写几份检查才能过关,好在知识分子写检查不费劲。不过,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倒没碰到郑天宇,这不是因为郑天宇长了记性,而是老天保佑他,本来他已经精心准备了发言稿,打算在笫二天的会上向党提点儿意见,谁知当天晚上多喝了二两酒,造成胃穿孔被送进医院抢救,等他病好了出医院时,右派们已经自杀的自杀,劳改的劳改了。郑天宇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偷偷把发言稿烧了,从此夹起尾巴做人。
郑桐常常想,幸亏当年他老爸被酒精烧穿了胃,不然郑桐现在也许正在北大荒某个劳改农场帮他老爸打土坯呢。老天爷既然这么照顾他一家,那么就不该再有非份之想了,当兵梦可不是他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能做的,他对这种政治岐视已经习惯了,别说是穿军装的正规军,就是当个民兵土八路也没戏。他能琢磨的是到哪里去插队的问题,郑桐常常怀着比较阴暗的心理对钟跃民、袁军等人的处境表示兴灾乐祸,既然这些干部子弟都当不成兵,那他这”臭老九”出身的人还有什么心理不平衡的?
钟跃民和袁军却大为恼火,他们对这种政治岐视还不大习惯,从心里还认为自己是革命干部出身。他俩骂骂咧咧地找到学校政工组要求解释,为什么连入伍体检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一个办事员解释说:“你们应该知道,入伍的政审很严格,据我所知,你们的父母在政治上都有些问题,有些是历史问题,有些是现行问题,总之,现在还没有正式的组织结论,退一步说,就算学校同意你们参加体检,你们也过不了政审关。”
钟跃民说:“党的政策不是不唯成分论吗?再说我们都是革命干部出身,又不是黑五类出身。”
办事员嘲讽道:“革命干部?现在揪出来的黑帮走资派有几个以前不是革命干部?刘少奇以前也是革命干部呢。”
袁军大怒:“妈的,我爸爸三八年参加八路军,打了半辈子的仗,我他妈倒成了出身不好的人了?我问你,你们那个革委会主任,三八年他在哪儿?”
钟跃民出言不逊:“大概正穿开裆裤呢。”
“穿开裆裤?你太抬举他了,他那会儿还在他爹腿肚子里转筋呢。”袁军肆无忌惮地骂起来。
办事员猛地站起:“袁军,你骂谁?”
袁军一拍桌子:“去你妈的,骂你?我还想抽你丫的呢,你他妈的也就是条狗,人五人六的坐这儿假充真神。”
钟跃民拉起袁军道:“别理他,这是个傻B,咱们走,不就是当兵吗?大爷我还不稀罕呢。”
办事员被气得直哆嗦:“太不象话了,流氓,一群流氓……”
钟跃民、袁军和郑桐已经报了名去陕北插队,周晓白和罗芸也被批准入伍,马上就要走了,大家决定做一次郊游。
钟跃民以前和几个同学结伴去过房山云水洞,那时北京几乎无人知道云水洞,也没有什么直达的汽车路线,只能骑自行车去,还得带上野营的炊具和装备,因为那里是穷乡僻壤,不具备接待旅游者的条件。钟跃民这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趣,这很有点象一次探险活动,听着怪刺激的,尤其是那个神秘的云水洞,经钟跃民添油加醋,周晓白几乎听傻了。按钟跃民的意思,这个洞的另一个出口在山西太行山的某一处峭壁上,洞里有很多地下河流,钟跃民一口咬定他曾经在洞里横渡过一条河,这条河水流湍急,河面宽阔如长江,他差点就淹死在里面。郑桐对目瞪口呆的周晓白和罗芸说,那是钟跃民在梦里横渡了那条大河,于是就给当成了真的。郑桐认为,梦境和现实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不能太当真,譬如钟跃民梦见他在抗旱浇麦子,等醒来以后也许会发现是自己在尿炕。
尽管大家对钟跃民的话表示了极大的怀疑,但还是决定去一次,只不过周晓白打消了带游泳衣去横渡那条大河的打算。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几个年轻人象撒了欢的鸟儿,一路上追逐着,说笑着,吵闹着,尽情挥洒着青春的激情。郊区公路两旁排列着高大的钻天杨,阳光从杨树枝叶的缝隙中照射进来,犹如他们令人眩目的青春。
不过,到底是太年轻,才刚走了一半的路程,他们的体力就挥洒得差不多了。
袁军身子趴在自行车上,吃力的骑着,气喘吁吁地问:“跃民,还有多远?”
“早着呢,这刚到哪儿?再照着一百里地蹬吧。”
罗芸惊呼上当:“晓白,跃民把咱们都骗了,那天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云水洞离北京不远,骑车一个小时就到了,现在咱们已经骑了一个半小时了,怎么还有一百多里?”
钟跃民一猫腰,加速冲到前面:“我是说过一个小时能到,可那是坐汽车,谁告诉你是骑车了?”
罗芸累得已经喘不上气了,她从来没跑过这么远的路,于是抱怨道:“钟跃民,你这骗子,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我累得腿都要断了,我不去了。”
钟跃民却一脸坏笑:“悉听尊便,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不过我警告你,这一带的农民兄弟比较贫困,四十大几的娶不上媳妇的人很多,你可要当心。”
袁军和郑桐也随声附和道:“你要是失踪了,我们肯定会到处去找你,只怕等我们找到你时,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找到了也不好办,农民兄弟多不容易呀,这好比一个人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弄着半个窝头,刚吃了一口又让我们给抢回去了,我们也实在不忍心。”
罗芸生气了,索性停下车不走了:“晓白,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一个人回去,反正我是不去了。”
钟跃民等人都停下车,陪着笑脸解劝:“哟,急啦?真不识逗,罗芸,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周晓白笑道:“罗芸,你还不知道这些家伙?你想想,狗嘴里能长出什么来?”
钟跃民:“走吧,罗芸同志,我们大家都需要你,没有你大家会很痛苦的,就象航海者看不到灯塔,向日葵找不到阳光,干革命离不开红宝书一样。”
罗芸被逗笑了∶”钟跃民,你可真够反动的。”
郑桐鼓掌道:“行了、行了,列兵罗芸同志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放弃了开小差的打算,又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放心吧罗芸同志,我们不会岐视你,你千万别背什么包袱。”
罗芸骑上车,恨恨地向周晓白抱怨:“晓白,我算是跟你上贼船了,他们欺负我,你也不管,你什么时候也和他们穿一条裤子了?”
“周晓白并没有和我们合穿一条裤子,她顶多是和钟跃民伙穿一条裤子罢了,这可是原则问题。”郑桐纠正着。
周晓白笑吟吟地说:“你们这些混蛋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是要和钟跃民伙穿一条裤子,还要穿一辈子,气死你们。”
钟跃民把胳膊搭在周晓白的肩膀上:“那好,我要做一条能装两个人的裤子,裤腰留一米五够吗?”
罗芸啐道:“越说越不要脸,晓白,你怎么总帮钟跃民说话?”
郑桐骑到罗芸身边,嘴上开始找便宜:“罗芸,我要是也做条裤腰一米五的裤子,你愿意和我合穿么?”
“滚!一边呆着去……”
大家大笑起来,青山翠谷间留下他们青春的欢笑声……
房山云水洞是典型的石灰岩溶洞,属于”喀斯特”地貌,在北方地区比较罕见。洞内很安静,时时能听到滴水的声音,千奇百怪的钟乳岩和石笋构成各种奇异的造型,每一个造型都能让人浮想联翩。其实这类石灰岩溶洞算不上什么奇观,只要有石灰岩的地区都会出现这类溶洞,仅在中国就数不胜数,不过,当年的钟跃民、周晓白等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个溶洞就已经足够引起他们的惊叹了。
几支手电的光柱在洞顶来回扫动,大家看得啧啧称奇。
周晓白紧紧抓住钟跃民的手,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跃民,我有点儿害怕,你可千万别离开我。”
罗芸摸摸一根晶莹剔透的石笋问∶”钟跃民,你的大河呢?指给我们看看。”
钟跃民脸不红地回答∶”大概是塌方把通道都堵死了,你要看河得另打一条隧道。”
“你就蒙人吧。”
袁军敏捷地攀上一块象莲花座一样的巨石,郑桐举起相机,闪光灯在闪烁。
周晓白问:“这些钟乳岩和石笋大概要上万年才能形成吧?”
“大约要几十万年吧。”钟跃民回答。
周晓白喃喃道:“在时间面前,生命真脆弱,跃民,我们要抓紧时间。”
“干什么?”
“享受你我相处的每一天,不然咱们很快就会老的。”
郑桐端着相机喊:“跃民、晓白,你们站好,我给你们照张像。”
钟跃民和周晓白扬起头。
“别这么严肃,跃民,你不要装得象正人君子似的,露出点儿微笑,晓白,对跃民亲热点儿,都伙穿一条裤子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郑桐挑剔着。
“郑桐,闭上你的臭嘴。”周晓白喊。
钟跃民小声道:“他是嫉妒咱们啦,郑桐,你别这么恶声恶语,我们又没招你?你不就是惦记上罗芸了吗?没关系,赶明儿让周晓白给你说说媒。”
周晓白故意大喊:“罗芸,郑桐好象是看上你啦,你要他吗?”
罗芸哼了一声:“不要,我不要戴眼镜的。”
“那我不戴眼镜,你看怎么样?”袁军凑过来说。
“你?我又不是你的幼儿园小朋友。”
罗芸向周晓白喊:“晓白,你知道我看上谁了吗?告诉你,我看上了钟跃民,你把他让给我得了”。
“这可不行,你还不如杀了我。”
钟跃民大喜道:“我看你们两个都不错,要是都和我好,我倒也没什么意见。”
周晓白跺脚做痛苦状:“好啊,钟跃民,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和你拚了。”
罗芸大笑:“钟跃民,你休了她,我嫁给你。”
“跃民,你也太黑心了,一个占着两个,这世上的事也太不公平了,我和袁军快旱死了,你小子倒涝出灾来啦?”郑桐不满地说。
周晓白闹累了:“好了,好了,都别闹了,郑桐,你还没给我们照像呢。”
周晓白双手搂住钟跃民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闪光灯一闪,两人的形象留在一张底片上。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精力多得无处发泄,吵啊闹啊耍贫嘴啊,折腾起没完,一直闹到晚上还不觉得累。
夜幕降临,他们在洞口点起篝火烧饭,篝火在熊熊燃烧,他们围坐在篝火旁继续说笑着,一阵西北风袭来,周晓白打了个寒战:“真冷,跃民,抱着我。”
钟跃民抱住周晓白对罗芸嘻皮笑脸道:“罗芸,你冷吗?要不你也过来。”
罗芸啐了一口:“去你的,想得美。”
周晓白大笑:“碰钉子了吧?活该。”
郑桐说:“真受刺激,袁军,你呢?”
“我没事儿,我是视天下美女如粪土。”
“你才是粪土呢,酸葡萄。”周晓白说。
罗芸裹紧大衣说:“冷死了,唱个歌儿吧?”
钟跃民问:“唱什么歌?”
“《山楂树》怎么样?。”郑桐提议。
袁军说:“《小路》多浪漫,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周晓白一撇嘴:“没劲,俗了,唱个离别的歌儿。”
钟跃民站起来问:“谁看过苏联电影《青年时代》?那里面的插曲很好。”
周晓白兴奋地说:“我看过,那首歌真好,据说是那个演男主角的演员拍电影时即兴创作的,竟然一举成名,跃民,你唱嘛。”
钟跃民装模做样地做深呼吸∶”别忙,我得酝酿一下感情,唱这类歌得有意境。”
郑桐附合∶”没错,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就是这种意境。”
大家都沉默了。
寂静的山谷,北风在呼啸。清冷的月光撒在连绵的山峦上,给人一种即朦胧又遥远的感觉。他们突然都变得有些伤感,也许是离别在即,舍不得这份难得的朋友情。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钟跃民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
当年我的母亲,
整夜没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乡辞别父老乡亲,
在那拂晓的时刻,
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程,
给了我一条手巾,
她祝我一路顺风
……
周晓白紧紧依偎着钟跃民,跟他一起哼唱起来。周晓白唱着唱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努力想控制住情绪,但没有成功,她在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
罗芸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郑桐也摘下眼镜,轻轻地拭了拭眼睛。
袁军扭过头去,凝视着撒满清辉的山谷,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钟跃民近来很忙,他要在下乡之前把所有应该做的事安排好。周晓白和罗芸下个星期就要走了,周晓白希望他能多抽出些时间陪自己。钟跃民想起自己还有两个朋友住在医院里,他无论如何要在走之前去医院和他们告别一下。
张海洋住在铁路医院,他的伤已经好多了,只是心情很沮丧,他觉得这次栽在小混蛋手里,简直窝囊透了,以前他打架打过无数次,连根汗毛都没伤着过,偏偏这次被小混蛋捅了一刀,真够丢份儿的。
钟跃民安慰他:“这不怨你,是你不想杀他,所以就手下留情了,可小混蛋却没有这种顾忌,这件事换了我,也照样要吃亏。”
张海洋恨恨地说:“关键是输得太窝囊,丢份儿不说,连这次征兵都错过了,肚子上带个刀口,体检都通不过。”
钟跃民给他掖掖被子:“没关系,还有明年呢,你爸是参谋长,你当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海洋,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今年当兵是不可能了,先去插队吧,我们学校是去云南,我正想呢,要是边境管得不太严的话,我想偷越国境去越南找咱们援越的部队,那里打得挺热闹,我爸的一个老部下在那里当高炮师的师长,听说他们师已经打下三架‘鬼怪式‘了,我说什么得去看看,你想啊,要是我弄一门双管三七炮,照着美国飞机一通狂扫,肯定挺过瘾的,这比拿弹弓子打鸟儿来劲多了。”
钟跃民一听也神往起来∶”去缅甸也行,听说缅共的部队特喜欢中国知青,混个三年五载的就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我们学校有个哥们儿大串连的时候过去转了一圈,这哥们儿其实是玩去了,可见了人家缅共部队的领导,一口咬定是参加人民军的,人家还真信了,当天就发军装发枪,我操,一个新兵就发了一长一短两大件,”五六”式冲锋枪和”五四”式手枪,子弹随便打,真他妈过瘾。这哥们儿在那儿玩了一个月,过够了枪瘾又开小差跑回来了。”
两人大笑起来,钟跃民开着玩笑∶”我是没这个机会偷越国境了,我们学校是去陕北插队,那地方穷山恶水的,和哪儿都不接壤,跑都没地方跑,我算认命了,以后娶个米脂的柴禾妞儿过日子算啦。”
张海洋笑道∶”你他妈能娶上米脂的妞儿就不错了,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听说米脂的女孩子特别漂亮。”
钟跃民说∶”还是云南好,整个一个民族大团结,赶上泼水节,你拎个桶,瞧哪个妞儿漂亮,兜头就是一桶水浇过去,把她浇舒服了,闹不好就跟你走了,不象我们陕北,这手还没摸一下呢,张嘴就要彩礼。”
张海洋笑得刀口都疼了∶”你丫这张嘴真是金不换,将来你在陕北娶不上婆姨,就来云南找我,我发你个傣族妞儿……”
“等你探亲回来时,给我带个金丝猴儿吧,我准备训练它偷钱包,当个‘佛爷‘,哥们儿以后就靠‘吃佛‘为生了,即使它偷钱包被抓住,也不会进派出所,谁能跟猴儿一般见识?我顶多落个管教不严而已。”钟跃民在信口开河。
“跃民,你丫到这儿来是看我还是害我呢?我他妈刀口快撑开了,你别招我乐了行不行?”张海洋按着伤口忍着笑。
钟跃民叹了口气∶”穷欢乐呗,要不然还不愁死?你去云南转一圈儿,明年征兵又回来了,你爸在台上,你可以撒着欢儿的折腾,不象我,我爸现在还被关着呢,能不能被解放还很难说,我这辈子当兵恐怕是没指望了。”
这又轮到张海洋来安慰钟跃民了:“跃民,你别说丧气话,人生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出现转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千万别乱说,听我爸说,最近中央准备解放一大批老干部,听说这是毛主席的意思,我看你爸这次有希望。”
“哦,这倒是件好事,不知道我爸有没有可能被解放。”
“绝对有戏,你等着吧。”
钟跃民有些疑惑地问:“这消息可靠吗?现在不是正清理阶级队伍吗?抓人还抓不完呢,怎么会解放老干部呢?”
张海洋显得很胸有成竹:“这你就不懂了,清理阶级队伍是为了清除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你爸又不是异己分子,现在的形势是各级革委会要成立老中青三结合领导班子,什么是老?就是老干部,可老干部现在在台上的很少,很多都被关着呢,怎么办?我看没别的办法,只能放人。”
钟跃民兴奋地站起来:“我得申请去见见我爸,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张海洋嘱咐道:“哥们儿,要保密啊。”
钟跃民走到病房门口,张海洋突然低声叫了一句∶”跃民……”
钟跃民回过头来。
张海洋恋恋不舍地说∶”哥们儿,这辈子能认识你,实在是一件幸事,咱们常通信吧,如果你有什么变动,一定要告诉我,多保重……”
钟跃民和袁军、郑桐一起去买下乡用的物品,他们骑车路过西单十字路口时碰见了杜卫东,他一身标准的玩主打扮,身上穿着一件将校呢大衣,头上戴着羊剪绒皮帽,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
杜卫东一见钟跃民就兴奋地喊道∶”跃民,好久没见了,你丫最近干吗呢?”
钟跃民停住自行车向杜卫东打招乎,他突然发现杜卫东身旁有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儿,便奇怪地问∶卫东,哪儿蹦出个洋妞儿来?是你带来的?
杜卫东扭头用英语和洋妞儿嘀咕了几句,那洋妞儿很大方地向钟跃民伸出手,很生硬地用汉语说∶”你好!我是爱玛。”
钟跃民和洋妞儿握握手回头对杜卫东说∶”她还会说中国话?”
杜卫东笑道∶”就会这一句,还是我教她的。爱玛是从巴黎来的,她姨妈也是外文编译局聘请的专家,和我爸是同事,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她对我说法语,听得我一脑袋雾水,不知道这妞儿要干什么。我说我会几句英语,咱们用英语交谈好不好,她说自己的英语不太好,我说没关系,咱们连说带比划,知道个大概意思就行,就这么着,我们交了朋友。”
袁军怀疑地问∶”卫东,你丫蒙谁呢?这妞儿撑死了也就是个阿尔巴尼亚妞儿,闹不好还是地拉那郊区的农民。”
杜卫东不爱听了∶”哥们儿,你挤兑谁呢?爱玛可是正宗的雅利安人种,你仔细瞧瞧她那两只眼睛,一会儿是蓝的,一会儿又变绿了,阿尔巴尼亚妞儿的眼睛能变色么?”
郑桐插嘴道∶”扯淡,哪国妞儿眼睛也不会变色儿,那是波斯猫。”
钟跃民等人哄笑起来。
大家说话时,爱玛站在一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看样子她很想闹明白这些中国人在谈论什么。
杜卫东对钟跃民说∶”你听说了吗?巴黎那边也闹腾起来了,学生们建起了街垒,警察来了就用大板砖拍他们,法国警察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哪象咱们,一听说警察来了,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人家巴黎的学生就是浪漫,街垒上插面红旗,你猜旗子上写什么?‘要**,不要作战。‘街垒里乱套啦,不论是男是女,大家都是战士,绝对平等,看谁顺眼就跟谁睡,打着滚儿地睡,真他妈来劲,这才是革命。跃民,你爸可是老革命了,他参加革命的时候有这么浪漫么?”
“没有,那会儿恐怕素得厉害。”
“就是,本来我还想学学格瓦拉,到丛林里去革命,后来听爱玛一说,敢情还有这么革命的?哥们儿立马改戏啦,既然都是革命,我干吗不挑挑,选一种适合我的革命?”
钟跃民问∶”这洋妞儿到中国干吗来了?”
“巴黎那边完事了呗,学生们都回学校上学了,街垒也拆除了,爱玛对革命的失败感到痛心疾首,她还没玩够呢,后来听说世界革命的心脏已经挪到中国了,中国的学生根本不用上学,不用做功课,每天都在干革命,连警察也不敢来找麻烦,有毛主席给戳着呢,谁敢犯葛?爱玛别提多羡慕了,正好她姨妈在中国工作,就这么着,爱玛终于来到中国。刚一下
飞机,就见机场上红旗招展,喇叭里叽哩咣当全是革命歌曲,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有几层楼高。你还记得《红色娘子军》里那个吴清华吗?这妞儿经历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根据地,头一眼就看见红旗了,吴清华一下子就把脸贴在红旗上了,热泪盈眶啊,爱玛当时就是这样,我非常理解她当时的心情,可算到家啦,见着亲人了,这是世界革命的心脏啊,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爱玛想起在街垒里并肩作战的战友们,他们还在暗无天日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受苦受难,她当时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泪滚滚而下。谁知机场上的警察看她有点儿不对劲,心说这洋妞儿有病是怎么着,刚下飞机就这么一惊一乍的?看来得好好审查一下,得,这一审就审了一个多月,越审疑点越多,怎么看怎么象是国际间谍,后来要不是她姨妈做保,法国使馆交涉,爱玛现在还在号儿里呆着呢。”
钟跃民等人幸灾乐祸地大笑。
郑桐说∶”这叫热脸蛋贴到冷屁股上,看丫还革命不革命了。”
钟跃民笑道∶”爱玛没教教你怎么革命?”
“不好意思,她还真是我老师,笫一次见面她就问我,我可以住在你家吗?正好那几天我爸回国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心说这法国妞儿怎么自己往我枪口上撞?既然人家开口了,我再拒绝就不合适了,跃民,天地良心啊,那天晚上哥们儿别提多绅士了,我把她安排在我妈的卧室里,我睡自己的卧室,我心说笫一天可不能轻举妄动,慢慢地才能水到渠成,这种事儿可不能急,欲速则不达嘛。谁知我睡到半夜,爱玛窜进我的卧室,二话没说,呼地一下先把我被子掀了,哥们儿正睡得迷迷糊糊,身上只穿着条裤衩,我这人比较怕羞,连忙坐起来抓过衣服盖住羞处嘴里还说着,爱玛,你不要这样,你能不能先出去?等我穿好衣服……哎哟,没用,人家根本不搭话,一个饿虎扑食把我扑个仰面朝天,我挣扎了几下才发现身上仅有的裤衩也不翼而飞,当时我把眼一闭,停止了挣扎,心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哥们儿认命啦……”
钟跃民一伙大笑起来,袁军笑道∶”卫东,我们都很同情你,硬是让人家给糟蹋了,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儿。”
郑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能忍气吞声,告丫的,告丫强xx了你,党和人民会替你做主。”
“算啦,我还是认倒霉吧,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紧躲慢躲还是没躲过去,想想都他妈的堵心,挺清白的一条身子……”
钟跃民见时间不早了,便对杜卫东说∶”行啦,别侃了,就算失了身也不要紧,慢慢再找机会从良吧。卫东,我们马上要去陕北插队了,你有什么打算?”
杜卫东说∶”我也快回国了,下个月就走,我爸在东京给我联系了预科班,我想准备两年考大学。”
钟跃民叹道∶”倒底是外国人,折腾够了,拍拍屁股就走,还有大学可上,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我们只能去修理地球了,再见吧,卫东,咱们后会有期。”
杜卫东握着钟跃民的手说∶”你们多保重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中国是我的笫二祖国呀,我还真舍不得离开这里,再见!跃民。再见!袁军、郑桐。”
周晓白就要走了,随着离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周晓白恨不得抓紧一切时间和钟跃民呆在一起,离别的前一天,钟跃民提出为她饯行,周晓白感动得眼圈都红了,钟跃民对她每一点细小的关怀,都能使她感动不已,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她常常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没出息?连起码的自尊都顾不上了。
钟跃民家的客厅里静悄悄的,留声机的音箱里传来柴科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两个人的心中都有种淡淡的忧伤在流淌。
钟跃民和周晓白每人手里拿着一杯红葡萄酒,他们默默对视着。
钟跃民举杯道:“晓白,明天你就要走了,我为你饯行,干了这杯。”
周晓白目光迷离:“别干,喝一口,好吗?”
“为什么?”
“杯子里的酒没了,宴会就要结束了,可我不想让它结束。”
两人各自饮了一口。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周晓白固执地反驳:“有,就有不散的宴席,我的宴席永远不散。”
“晓白,随缘吧。”
周晓白流下泪来:“干吗要随缘?世上的事要靠努力得来,而不是靠随缘。”
“我想当兵,靠努力行吗?”钟跃民轻声问。
“肯定行,一旦你爸的问题解决了,我会求我爸把你送进部队。”
“我爸的问题要是解决不了呢?”
周晓白沉默。
钟跃民轻轻笑了:“还是要顺其自然吧?”
周晓白抬起头来凝视着钟跃民,久久地没有说话。
周晓白和罗芸走的那天,钟跃民没去送,因为这批新兵很可能会分在一个大单位,彼此之间早晚会熟悉,女兵们对这类事更敏感,特别是象周晓白这种出身将门,长得又漂亮的女兵,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受人关注的。钟跃民怕自己的露面会影响周晓白的前途,部队有纪律,士兵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钟跃民和袁军、郑桐到学校”赴陕北插队落户报名处”报了名,这倒挺顺利,也用不着政
审,袁军还跟报名处的人说便宜话∶”老师啊,象去陕北插队这么光荣的事,是不是也有个批准的问题?我们哥几个出身都不大好,组织上要是不批准我们去陕北,我们绝不会背思想包袄,保证不给组织上添麻烦,我们就在城里自谋生路了。”
这几位都是学校里有名的刺儿头,报名处的人都懒得理他们,巴不得把他们弄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别回来。
钟跃民想起该去看看李奎勇了,他和李奎勇不是一个学校的,甚至也不是一个区的,按李奎勇家的状况,他绝无留城的可能,下乡插队是他的必由之路,也不知他们学校的毕业生是去哪里插队。
李奎勇的伤已经好多了,也能够下地走路了,钟跃民搀扶着他在医院住院部的疗养区散步。他们对以前发生的矛盾都闭口不提了,只是谈童年,谈将来。李奎勇最大的心愿是将来能到重工业企业当一个技术工人,能养家,能给母亲养老送终,能顺利地把弟弟妹妹们拉扯大。他问钟跃民以后打算干什么,钟跃民说他倒没有明确的打算,小时候还有点儿理想,有一阵子他爸老揍他,他便认为”爸爸”这个职业挺有权威的,看儿子不顺眼可以随时揪过来捶一顿,于是决定将来长大一定要当”爸爸”。后来长大了点儿,他发现”爸爸”不是个职业,似乎谁想当都可以,而且也不需要什么专业技能,于是他放弃了这个理想转而羡慕起海盗船长,不知为什么,他对小人书上的海盗形象很着迷,那些海盗耳朵上戴着硕大的耳环,胸口上长着浓密的胸毛,腰上插着短刀,还总有美女陪着,日子过得似乎很快活,钟跃民幻想着将来长大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再后来,钟跃民干脆就没有理想了。
李奎勇大惑不解,怎么会没有理想了?小时候想当海盗,也算是有点儿雄心壮志,怎么越大越没出息了?简直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
钟跃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没理想呢?报名参军算不算?长大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这是很多男孩子的梦想,可钟跃民小时候从来没产生过这种念头,前些日子他是想当兵,可那是出于一种很现实的目的,当兵总比插队强,那跟理想搭不上边儿。
钟跃民对李奎勇说,他虽然不知道将来要干点儿什么,但他肯定知道将来不打算干什么。譬如守着老婆孩子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他却觉得挺没劲的,与其这样还真不如当海盗去。
若干年后,钟跃民看了美国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他脑子忽然开了窍,原来他喜欢的是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可惜的是,钟跃民那时已经是军队中的一名营级军官了,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路上”了。
钟跃民把周晓白临走时留给他的一百块钱留给了李奎勇,他知道李奎勇的家境,这次受伤住院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李奎勇没有推辞,只是淡淡地道了声谢,来自男人的感激涕零是很丢份的。
李奎勇听说他所在的中学有去山西和云南插队的,去陕北的好象不多,不过等他伤好了,他也想报名去陕北,因为钟跃民都去了,他也应该去。钟跃民说陕北地方太大,去了也不见得能碰上,李奎勇说碰不上也无所谓,反正都在一个省里。
临分手的时候,李奎勇有些激动,他紧握着钟跃民的手说∶”跃民,保重,你千万要保重,下乡以后别再折腾惹事了,做个安份守己的老实人吧。”
钟跃民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打架的事是不干了,拍婆子的毛病可一时改不了,我是下定决心在陕北娶妻生子过日子了,不然怎么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呀。”
等待出发的日子是漫长而无聊的,钟跃民和郑桐闲得难受,倒真盼着赶快下乡,在北京呆得有些烦了。倒是袁军因为父亲官复原职,好久没有露面了。
钟跃民和郑桐来到袁军家楼下,郑桐拣起一块石头,准备通知他一下,被钟跃民制止了:“别扔,他爸要是在家就麻烦了,这老头子无缘无故被关了一年多,火儿正大着呢,再找咱们撒气。”
郑桐大声喊:“袁军。”
楼上传来袁军的声音:“谁呀?”
郑桐:“派出所的,找你有事。”
袁军的脑袋露出窗户:“我操,是你们呀,我说这派出所警察怎么一副流氓腔?你们等着。”
不一会儿,袁军穿着一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精神抖擞地走出楼道。
郑桐推了推眼镜:“哎哟,你丫哪儿扒这么一身国防绿,还是两个兜的大兵服?”
袁军得意地说:“发的,哥们儿当兵啦。”
钟跃民点点头:“不象是扒来的衣服,这小子还真当兵了。”
郑桐一脸不忿:“我操,你爸刚官复原职,你丫就当兵啦,这也太快了?几天以前你丫还‘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就这么一眨眼功夫,你丫就成了‘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啦。”
袁军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今年征兵都结束了,嘿,时来运转,我爸从号儿里放出来了,再一打听,这批兵是去A军的,这个军可是我爸的老窝儿,我爸从三八年起就在这支部队,从军长到师长都是老熟人,这还了得?A军招兵敢不招他儿子,这不是反了吗?我爸二话没说,一个电话过去找军长,事就成了,军长发话了,让我晚几天去,在家多陪陪老头儿,反正新兵连集训三个月呢,晚几天报到怕什么。”
郑桐把手一背:“有这好事也不通知一下哥几个?这可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的错误,我们经过讨论觉得还是应该给你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下面的事你就看着办吧。”
袁军知道对不起哥们儿,忙说:“我请客,我请客,向哥几个陪罪,你们说,去哪儿?”
“当然是老莫啦,我们马上回家磨刀去,照死了宰你。”
“跃民,不是我不想通知哥几个,我是怕弟兄们受刺激,本来我都报了名,和你们一起去陕北插队,日子再苦哥几个好歹在一起,还能互相照应,可我突然变了卦,是有点儿不仗义。”
钟跃民笑着说:“袁军,这是好事呀,咱们这些哥们儿,有一个混出来也好呀,将来你要是混个师长旅长的可别忘了弟兄们。”
“将来我们哥俩儿没饭吃了,找上门去要饭,你不会轰我们吧?”
袁军的眼圈有点红了,他紧紧抓住钟跃民和郑桐的手:“对不起……这事儿怨我,是我不仗义。”
钟跃民一推袁军:“这是什么话?谁不想去当兵?有了机会当然要去,哥几个为你高兴呀,你怎么抹开眼泪啦?这可真不象条汉子。”
郑桐这时候也不忘挤兑一下老对头:“你丫怎么跟娘们儿似的?真没劲,请我们吃饭心疼了吧?”
袁军立刻回骂:“你丫才是娘们儿呢,找抽呢是不是……”
钟跃民觉得该办的事差不多都办了,最后一件事应该是看看父亲去,张海洋的消息果然很准,的确是有一批老干部被放出来,可钟山岳却不在此列。据说,他的问题很复杂,一时还搞不清楚。
钟跃民好久没来这里了,这个隔离审查学习班似乎比以前正规多了,变得越来越象个监狱了。钟跃民和父亲相对而坐,父子俩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两个穿便衣的看守站在一旁监视谈话。
钟跃民告诉父亲,他要去陕北插队了,问父亲有什么要交待。
钟山岳一听倒是很高兴,他在陕北呆过,对那里很有感情,他抽着儿子带来的香烟说:“哦,去陕北,那可是个好地方,虽然贫困,可那儿的人好,善良、纯朴,交朋友能掏出心来,四二年我们部队休整,就在陕北驻防,我了解那里的老百姓。”
钟跃民不大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父亲的案子,他试探地问:“爸,袁军他爸被解放了,官复原职了。”
钟山岳回答:“这我知道,他本来也没什么事,三八年的干部,从参军起就没脱离过队伍,就算是想叛变也没有机会呀,说他是叛徒,纯粹是瞎胡闹。”
“可您的问题怎么总是搞不清楚?”
“我的情况不一样,当年在河西走廊,部队被打散了,战友们大部分战死,一部分被俘,我是少数突围成功的人,我在一个老乡家里养了半年伤,后来回到延安,四二年延安整风我被审查,解放后肃反我又被审查,这是第三次了。”
钟跃民问:“为什么不找到那个老乡作证呢?一问不就清楚了吗?”
“组织上不比你傻,人家还不知道去调查?可那家老乡早找不到了,抗战时,那个村子都被烧光了,人恐怕早没了。”
钟跃民大声道:“问题搞不清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人关着,这也太不讲理啦!”
钟山岳一拍桌子制止道:“跃民,不许你这样说话,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议论组织呢?要相信人民,相信党,我的问题会搞清楚的。”
钟跃民大叫:“爸,您别傻了,他们这是故意整人,没有这件事,他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
钟山岳大怒:“住嘴!你给我滚……”
“爸……”
“你别叫我爸,滚……”
看守把钟跃民推出会见室。
钟跃民伤心地喊着:“爸,我明天就走了,我要再看你一眼,你别轰我走啊,爸……”
钟山岳狠狠地关上门,他的脸上充满愤怒。
这次会见,总共不到十分钟。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永定门火车站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一条红色的横幅标语悬挂在月台上方,上面写着”热烈欢送北京知识青年赴陕北插队落户”。喇叭里传来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歌声激昂。插队知青们个个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群有组织的中小学生在工宣队员的带领下高呼着口号: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
送行的家长们拥挤在列车的窗口前向孩子们含泪告别。
钟跃民和郑桐坐在窗口,身穿新军装的袁军站在月台上为他们送行。他双手紧紧抓住两人的手:“跃民、郑桐,你们要保重,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写信给我。”
郑桐说∶”扯淡吧,就你那六块钱津贴能干什么?我们哥俩儿要没饭吃了,你能给我们寄饼干么?你丫就吹吧。”
袁军争辩道”我他妈总不能永远是六块钱津贴吧?万一哥们儿提了干,五十二块钱的工资总够买饼干的吧?”
钟跃民拍拍袁军的肩膀,他知道这个家伙最好冲动,也最不让人放心:“回去吧,袁军,以后常通信,到部队可不能惹事了。”
月台上响起了铃声,列车要发车了,送行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列车上的知青们哭着从车窗中伸出手,向亲人们告别,离别的悲痛瞬时笼罩了整个月台。
袁军和郑桐泪流满面地握手告别。
钟跃民微笑着凝视哭泣的人群,他点燃一支香烟,从挎包里掏出一支双响爆竹。
列车徐徐向前滑动了。
人群中的哭声更响了,很多送行的人在跟着滑行的列车跑动。
砰!啪!双响爆竹被钟跃民点燃。
人群被惊呆了,哭声嘎然而止。
钟跃民仰天长笑:“小家子气,又不是上刑场,哭什么?大丈夫横行天下,这才刚有那么点儿意思,好玩的事还没开始呢……”
人群中的袁军双手抱拳喊道:“好样的,跃民,你是条汉子……”他的话音没落,泪水却涌出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