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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功贼(三)

  今晚的话题比较新鲜,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郑公公蹑手蹑脚进来换了两次蜜蜡,期间不断给那个还算机灵的年青人使眼色。谁料那年青人今天发了羊癫疯,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顺着嘴巴往外倒。郑公公先前还为此人担着心,怕他惹了天威,害得自己遭受池鱼之殃。后来见皇帝陛下越听越来精神,知道年青人运气好,君臣之间这回算投缘了。不得已,只好放弃了催促李渊早去休息的心思,出门去御厨房传宵夜。

  “这姓程的胆子真大!”跟着郑公公的几个小太监都是他的弟子,被程名振累得无法去睡觉,心里很是不满,离开御书房刚刚十几步,立刻开始低声议论。

  “就是,裴老大人和萧老大人都不敢说的话,他居然一说就是一大堆!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不过一个降将而已!给点颜色就打算开染坊了!”另外一个小太监黑着眼圈骂道。

  “闭嘴!”郑公公瞪了众人一眼,低声怒斥。“这话是你们该说的么?今夜回去,每人跪半个时辰香炉。好好想想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分。”

  教训完了,郑太监忍不住回头又朝御书房张望了一眼。皇帝陛下还在继续询问关于老百姓活得下去,活不下去的问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程将军还在指手画脚。有些话,纵使是从言官嘴里说出来,也很过分了。但是,郑公公却很欣慰皇帝没有命人将小程将军给打出去。他当年也是苦命人,若不是**得走投无路,阿爷也不会将其卖给人贩子。而到了人贩子手里,他就变成了一件货物,什么性命、尊严都不是自己的了。小小年纪就被割掉了作为男人的凭据,贩入了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唯一幸运的是,后来自己被赐给了唐公李家。而同时进宫的那批少年,或者被累死,或者被老太监们欺负死,或者犯了错被处死,几乎无一幸免。

  如果前朝有几个像小程将军这样敢说实话的大臣,也许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不会那么遭。那样,自家的命运,也不会像当年般坎坷。轻轻叹了口气,郑公公将心事收回来,藏好。身为中官,他能在朝政上置喙的机会很少。但内心深处,却希望像程名振这样的正直之臣多一些,再多一些,越多越好。

  须臾宵夜端来,郑公公亲手给李渊盛满,摆到了御案旁。“给程将军也添置一份!”虽然已经照例准备了程名振那份,必要的过程还是要走一走的。听到李渊的吩咐,郑公公躬身领命,亲手捧了另外一份,送到了程名振面前。

  “谢陛下!”程名振又站了起来,双手接过宵夜。

  “吃吧,吃完宵夜咱们继续说河北的事情!”见程名振有些受宠若惊,李渊笑了笑,非常和气地吩咐。

  “陛下,明日是个大朝!”郑公公见李渊还准备继续熬夜,赶紧弓着身子提醒了一句。

  “哦!”李渊皱了下眉头,“什么时辰了,已经半夜了么?”问完了,看看眼前的宵夜,他哑然失笑,“可不是么?都到吃宵夜时间了,当然是半夜了。好吧,朕就抓紧一些。程将军,咱们边吃边说!”

  “臣遵命!”程名振答应一声,三下两下将面前的宵夜扒了个干干净净。

  李渊是个马上皇帝,所以也不会笑程名振的动作粗鄙。快速往嘴里添了几口,挥手示意郑公公将宵夜撤下。然后喝了口茶,笑着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朕都记下了。朕会跟几位仆射商量一下,慢慢拿出个合适章程来。总之,在朕的大唐,不准许再出现前朝那些龌龊事!”

  “谢陛下鸿恩!”程名振立刻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向李渊做了个长揖。

  李渊楞了一下,坐直身子,坦然接受了程名振的感谢。然后笑了笑,低声说道:“你已经是开国县公了,还能不忘本,着实难得。朕打算派你去洺州,安抚先前在窦建德治下的那些百姓。你愿意去替朕走一遭么?”

  “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程名振想了想,点头答应,“但陛下已经派了淮安王,薛国公和郧国公前去安抚,臣再去那里……”(注1)“先前的安排有些过于仓促!”李渊摆摆手,笑着回答,“现在想起来,也许不太合适。淮安王乃武将,对于民政并不精熟。薛国公曾经追随朕多年,屡建奇功。但他出身高贵,恐怕像你所说,不会太理解小民的想法。至于郧国公,精于权谋却疏于实干,朕现在想想,他去了恐怕适得其反!你去了,就是要把张亮替回来,同时多给淮安王和薛国公提个醒,让他么凡事小心,放下身段,仔细听听民间的想法!”

  “臣愿意替陛下分忧!”程名振拱了下手,欣然领命。

  “如此,你这洺州总管也算名副其实了。下去吧,相关圣旨和印信明日大朝后,朕会派人给你送到驿馆里。其他还需要什么,物资甲杖之类,你尽管向应国公武士矱讲。做足了准备,尽早出发!”点点头,李渊笑着吩咐。然后抓起一份奏折,在灯下翻看起来。

  这是会见结束的暗示。程名振起身告辞,被小太监领了出去。待他的脚步声去原来,李渊又将头从奏折上抬了起来,看了看在一旁强打精神伺候自己的郑公公,笑着问道:“十一,你看这个年青人如何?”

  十一是李渊给郑公公取的小字,很多年前就被他这么叫。虽然深受宠信,他还是躬了躬身,很谨慎地提醒,“奴婢乃中官!陛下!”

  “朕又不是那守成之主。让你说你就说便是。说得对与错,朕自然会分辨!”李渊笑着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不如前日入宫觐见的那位大程将军!”揣摩着李渊的意思,郑公公故意欲扬先抑,“缺乏大程将军身上那种慷慨豪迈的英雄气概,看问题的格局也小了些。唯一的好处是胆子大,敢于实话实说!”

  “你不能拿他跟程知节将军比!”稍不留神,李渊就没分辨出郑公公的小伎俩,摆了摆手,主动替程名振分辨,“程知节乃南朝望族出身,从小学的就是将相之术!而小程将军,身世的确坎坷了些。但他混迹绿林多年,却没迷失赤子之心,也是着实难得!”(注2)“陛下慧眼如炬!”郑公公笑着点头,“两位程将军居然都是绿林出身,说来也真好笑!”

  “乱世么?还不如此!”李渊笑了笑,轻轻点头,,“非但那些寒门小户揭竿而起,就是豪门大姓,不造反恐怕也活不成。乱世么?”说着话,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把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幕。那种乱世中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害得他到现在每每午夜梦回,还经常汗湿额头。好在李家果断起兵造反,并且获得了成功。若是继续忍耐下去,恐怕到头来,难逃灭族之祸。

  但程名振今天说的那些,若想实现却殊为不易。首先,自己朝堂之中就全是贵胄之后,他们定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各自家族的利益受限制。而到了地方上,那些士绅、望族和官员、胥吏们之间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正在郁郁地想着,宫门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很快,马蹄声就变成了凌乱的脚步声响,由远到近,直奔御书房而来。

  “出去看看,出什么事情了!”本能地,李渊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抓起披风盖住肩膀,自己大步往外走。

  “报!”刚刚推开书房门,一个当值的侍卫已经连滚带爬地跪在了面前,“禀报陛下,紧急军情。本月十九日,河北刘黑闼造反,窦建德余部群起相应。淮安王战败,退往汲郡!”

  刘黑闼反了!

  对于刚刚庆贺完洛阳之胜,还沉寂在天下初定喜悦中的大唐君臣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

  然而,盛夏的惊雷,却不是响一下就结束的事情。刘黑闼造反的第三天,部众就扩张到了两万多人。都是窦建德的余部,因为受不了奉旨前来“截收”的大臣,长孙无忌和张亮等人的敲诈勒索,再度铤而走险。

  事发仓促,淮安王李神通根本来不及做充足准备。带领兵马,匆匆前去剿灭。结果被刘黑闼、范愿、王小胡等先前的败军之将包围在漳水河畔,全军覆没。多亏任国公刘弘基奋力死战,才杀开了一条血路,保护着李神通逃离了战场。回到汲郡清点残兵,连伤患在内只剩下了了一千三百多人,根本没实力自保。

  趁大胜之威,刘黑闼传檄各地,号召窦家军余部奋起反抗,驱逐大唐贪官污吏,重建大夏。由于长孙顺德和张亮等人所选的官员把接收理解成了“截收”,各路豪杰失望之余,纷纷起兵响应刘黑闼,杀州县官吏四十余人,焚衙门馆舍三百余处。前后只用了十余日,原窦建德治下八个郡,除了仅靠黄河的汲郡南端黎阳城外,尽数落于刘黑闼之手。

  接收大臣夏侯威被百姓殴打致死。张亮、长孙顺德逃往河南。刘黑闼带领各路叛军,齐扑黎阳仓。亏了远在河南的江夏王李道宗及时来援,才勉强顶住了刘黑闼的攻势,确保了黎阳仓没落入叛军之手。

  大唐皇帝李渊暴怒,派遣使节将张亮、长孙顺德、刘弘基、李神通四人锁拿问罪。后经秦王李世民和左仆射裴寂苦苦劝谏,李渊才勉强压下了怒火,命人四个败军之将在李道宗麾下戴罪立功,以血前耻。

  随即,李渊又亲自调兵遣将。派舒国公李世籍(徐茂公)单骑赶赴河南,召集先前已经解散返乡的士卒,从南往北向刘黑闼发起进攻,遏制其势力进一步扩张。然后,又命李世民点起内府兵十二万,出潼关,奔河内,增援黎阳。紧接着,下了第三道军令,命河内大总管王君廓,洺州大总管程名振,各回驻地,领所部兵马,沿井陉关迂回到刘黑闼侧后,伺机攻打其老巢,牵制其力量。

  有着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大唐全部战斗力都尽数释放了出来。接到圣旨后,程名振在京师只停留了两日,到了第三天上午,一干需要的甲杖器械,战马军粮都已经调拨到位。已经被调离洺州营到兵部高就的王二毛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作战,特地向上头请了缨,作为朝廷派下来的军需官,押送各类物资与他同行。

  “咱们又一起了!”已经忙得连续两天没合眼的程名振满脸疲惫,看着王二毛,无奈的苦笑。

  “我这辈子算卖给你了!从小到大,总要被你拖累!”王二毛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还以为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呢,家眷我都派人去接了。这回好了,老婆到了京师,我又奔河北去了。还是两头见不着面儿!”

  “可不是么?才安稳了没几天。”已经混上了三品将军的王飞笑呵呵地附和。“好在咱们的家都搬到了上党,否则,这回,肯定得被刘黑闼的事情给卷进去!”

  “那长孙顺德就是个王八蛋。比当年大隋的官员还黑!我听人私下里说,逃回来报信的那几位已经在陛下面前把他给告了。**他罔顾圣旨,授意属下,对窦家军的降官降将百般刁难。还下令没收郡城附近良田,供自己的部属私分……”向来不喜欢背后议论人的张瑾也非常气愤,靠近几个旧日同僚,低声数落。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不是逼着别人造反么?王小胡本来都回家当富豪去了,张亮非要他缴五百两金子,说是给自己贺寿用。那王小胡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凑不起五百两黄金啊……”

  “还不如窦建德呢!”

  “还窦建德,照我看,连大隋都不如!”

  “行了!”程名振越听越窝火,回过头来,低声呵斥。“都少说两句。捕风捉影的事情,未必做得了真。”

  当日被殷秋戳到的痛处刚刚平复了一些,这回又被大伙无意间又戳得鲜血淋漓。他觉得火往上撞,只烧得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前路在哪里。

  李渊是个非常圣明的君主。能力,胸襟,都比窦建德强上几十倍。这点,程名振绝对承认。但李渊护短,念旧,以至于护短到无视他自己制定的国法,也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情。此番长孙顺德和张亮等人在河北肆意搜刮,想必李渊已经有所耳闻。否则,在召见自己那天晚上,他不会说起安抚官员人选准备仓促的话来。但河北八个郡百姓的生死,在李渊心目中,却比不上几个旧臣的分量。所以他宁愿对长孙顺德等人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估计是底下人打着上头名义干的,淮安王和薛国公、郧国公他们并不知情。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四下看了看,王二毛主动替程名振打圆场。如今的洺州军中,可不只是原来那些老弟兄。都尉、校尉这两级将领,很多都是朝廷大臣打着替家族晚辈谋出路的旗号安**来的,其中,难免有几个是朝廷的眼线。一旦他们把大伙的牢骚话添油加醋传到朝廷,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

  “是啊。陛下当时下的是明旨,邸报上誊抄过的,估计淮安王、薛国公他们也不敢故意违背。”叹了口气,程名振顺着王二毛的话头向大伙灌输。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此刻显得非常有气无力,丝毫不带平素的自信。

  张亮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他心里清楚。当年在杨玄感麾下,就敢从黎阳仓里将军粮几十船,几十船地往外偷。如果说他手脚干净,鬼才相信。想起当年杨玄感的旧事,程名振的身躯又是一僵。当年张亮从黎阳仓偷粮食,是为了替李密积攒失败后东山再起的家底。而不是光为了中饱私囊。如今,他在河北大肆搜刮,又是为了谁呢?

  与张亮同时在河北刮地三尺的,还有长孙顺德,夏侯威,当这些人的名字排在一起的时候,程名振突然不寒而栗。他们可都是秦王的心腹,难道不怕自己的行为给牵涉到秦王?除非,除非这样做背后,还有更大,更长远的利益安排!

  “轰隆!”一记闷雷从空中劈落,吓得战马跳了跳,不安的长嘶。这是一匹四岁口的突厥良驹,号称枫露紫,在他被李渊召见的第二天,随着一大批财物,锦缎同时赐下来的,模样骨架都堪称神骏。程名振唯恐坐骑受惊冲乱队形,踩了路边的良田,拼命拉紧缰绳。胯下的战马却高高扬起四蹄,发出了更大声的嘶鸣。

  “唏嘘嘘——”上千匹战马和拉辎重的驽马受到感染,同时仰首嘶鸣了起来。声音迅速汇流成河,一**传开,传远。传向天边,跟天边酝酿着的惊雷一起,搅动漫天风雨。

  “把坐骑拉紧。践踏农田者,军法从事!”程名振一边安顿着坐骑,一边大声喝令。洺州营自建立那天起,就一直令出如山。将士们闻听,凛然回应,然后各自拉紧缰绳,整顿队形。

  费了好大力气,队伍中的坐骑才被安全安抚下去。雨却越下越急,隐约有了连绵不止的趋势。这种天气下,即便勉强行军,也很难走快。程名振跟王二毛等人商量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在前方找个块没有庄稼的山坡,命大伙支开帐篷,等天晴了再继续赶路。

  天上的雨一下就是四、五天,道路上处处泥泞,将士们也全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没一块干松的地方。老天爷偏偏不让人省心,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还把前方的军情和后方的催促,源源不断送了过来。

  八月初二,李世籍拼凑起三万兵马,渡过黄河,进入清河郡。在高唐州遭遇曾经的手下败将刘黑闼,被对方伏击,杀得丢盔卸甲。据军报上说,李世籍北上时,根本没惊动任何地方官员。但他的行踪却犹如事先告知般,被刘黑闼看了个清清楚楚。

  初五,罗艺带领三千虎贲,奉李渊之命攻击乐寿。队伍走到七里井附近的山地,被王小胡带领三万叛军,五万流民包围。身披重甲的虎贲铁骑在林地间冲不起速度,遭到了有史以来最惨的一场败绩。被当场群殴致死一千五百余人,剩下跟着罗艺冲出包围,被王小胡从河间郡一直追杀到了拒马河畔。直到附近郡县的博陵轻骑前来接应,才勉强止住溃势。

  初六,已经投降大唐的高开道在燕郡造反。勾结高句丽贼兵,攻破长城。渔阳、柳城、安乐全线危机。罗艺仓皇带领残兵回扑,处处被动。

  初八,梁师都勾结突厥入寇。在雁门郡附近与唐军激战。守关大将雄阔海在反击时受到围攻,战没。离石侯伍天锡仓促来援,身陷重围后不知所踪。所部将士被俘七百余人,不肯投降,被梁师都命令麾下绑在战马后,全部拖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