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完了人,立完了威,来自京师的第二份圣旨也就到了。诏令交江夏王李道宗坐镇洛阳,负责继续安定河南;诏令淮安王李神通率领刘弘基、长孙顺德、张亮、牛进达、夏侯威等文武官员立即领五万兵马北上,接受夏王窦建德所辖各郡;诏命李世民、李元吉以及在洛阳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勋的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人,交割地方事务,押解王世充、窦建德,回京献俘。
中官宣读完圣旨,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仔细一打听,方知窦建德麾下的左仆射裴矩和右仆射齐善行二人日前已经携裹着窦建德幼子向大唐输诚了,河北南部八郡不战而定。
既然窦建德的余部已经投降,便无须再劳烦李世民带领天策府众将去牛刀杀鸡。所以班师回京也在情理当中。只是大伙拼死拼活种了一年的果子,临熟之前却被别人给摘了,未免有些齿冷。李世民料定父亲又听信了谗言,准备削弱自己的力量,心中非常不快。因此在归途中命令诸将摆足了凯旋之师的架势,穿州过县,趾高气扬。有地方官员不堪其扰,上本向李渊告状。李渊读完这些奏折,默然无语良久,命太监在书房外焚之。
作为洛阳战役的有功将领,程名振、王二毛两个也在班师回京受赏的人员之列,由于武士矱这层关系,李世民待二人很是客气,给他们安排在队伍中央稍稍偏后的位置,与李世籍(徐茂公)、宇文士及二人待遇等同。
王二毛当年在黄河岸边,以五百轻骑硬撼苦卫文升五千铁甲,危急关头,曾经被李世籍率领瓦岗军所救。其后李世籍想方设法拉拢他,希望他留下为瓦岗效力。但王二毛心里却始终放不下巨鹿泽一干兄弟,因此利用李密急于往河北渗透的机会跑了回去。如今巨鹿泽和瓦岗寨都成了过眼烟云,王二毛和徐茂公二人却在唐营相遇,提起当年的往事,俱是不胜唏嘘。
宇文士及半生历尽沧桑,因此变得谨言慎行。无论王、徐两个说得如何热络,只是在一边默默旁听,从不插言。程名振本来就是个锯嘴葫芦,这会儿正为殷秋等人的被杀而感到难过,更是沉默寡言,一整天也难得开一次口。
到了晚上,大军在黄河岸边宿营。程知节等瓦岗旧将过来找徐茂公喝酒,顺便把其他三人也请了过去。程名振酒量浅,喝了几盏,便借口不胜酒力退了出来。回到自家营帐中,又被暑热折腾得浑身难受,只好换了件阔大绸衫到帐外吹风。
十里联营,处处欢声笑语,灯火辉煌。立下大功的将领们都得了不少赏赐,志得意满。士卒们也因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而兴奋不已。猜拳声,行令声,夹杂在此起彼伏的俚歌声中间,顺着夜风传出老远,直到被来自北方的更大一股声音而吞噬,才慢慢溶入夏夜,溶入四野里的黑暗。而黑暗当中,那种龙吟般的声音,却始终慷慨激越,连绵不断。
那是来自黄河上的涛声,未曾因为尧的贤能而减弱,也未曾因桀纣的残暴而激烈。从古至今,千年依旧。
程名振信步出了营,慢慢向黄河畔走去。几名忠心耿耿的侍卫想跟上来,被他摆手拒绝了。“没事,我去河边吹吹风。这么大的营盘摆着,谁还敢过来招惹我?”望着惶恐不安的侍卫们,他笑着解释。然后迈开双腿,将所有喧嚣甩在身后。
时令已经是盛夏,黄河水的流量变得很充沛。没等走近,耳畔中剩下的便只有轰鸣不已的涛声。那涛声如万马奔腾,如惊雷滚滚,拍打着他的胸口,拍打着他的肩膀,令他浑身上下暑意尽去。却又一股火辣辣的滋味再度从内心深处涌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
“你九头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经被咱们砸烂的大隋,有什么区别?”殷秋当日的质问,不知不觉间又敲打起他的耳鼓。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程名振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去劝降时,窦家军将领那鄙夷的眼神。在他们眼里,如今的程名振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背叛者!而自己真的懦弱么?程名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
从**拿起刀的那时起,自己几乎就忘记了什么叫害怕。虽然一直努力求生,却始终没畏惧过战斗和死亡。殷秋、王宽,那些当日曾经用鄙夷眼光看着他的人,打仗时从来不像他那般勇往直前。“他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又有什么资格质疑他们?大唐和大隋真的有区别么?李老妪和杨广两表兄弟,谁当皇上有什么差别?”这些问题折磨着他,烘烤着他,令他胸口沉甸甸的,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而他所求的,不过是像人一样活着。大隋和大唐什么差别,李老妪跟杨广什么差别,这些问题太大,根本不是他所能解释。殷秋等人笑他懦弱,笑他怕死。天策府的某些人笑他烂好心,笑他徒劳地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而他却只是想让其他人好好活下去,像自己一样好好活下去,不要轻易地付出生命。
难道救人也有错么?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答案。黄河水翻滚奔流,无暇理会一个凡夫俗子的困惑。它太长,太宽了,每一波浪涛之间,都起伏着数以千计的生命。寻常个体卷进其中,根本翻不起一个水花来。
又一股浪涛卷过,轰明着冲过狭窄的河道。在远处的灯火照耀下,原本该呈现金黄色的河水突然变成一片殷红。殷秋等人被斩在洛水河畔,洛水的下游连接着黄河,程名振奋力摇了摇头,将杂七杂八的想法甩出脑袋。他不敢直面那股血色,转过身,准备回营去睡觉,却差点跟另外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谁?”差点相撞的两个人几乎同时退开半步,单手抽出了横刀。临战时的凛然感觉冲走一切杂念。借着刀锋反射的星光,他们看清了彼此的面孔。“宇文将军?”“程将军?”“你怎么在这儿?”“你也出来走走?”,接连的询问得不到对方回应,二人尴尬地收起刀,相对着摇头苦笑。笑过了,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又涌上了彼此的心头。
“天太热了!”宇文士及耸耸肩,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出来走走,没想到黑灯瞎火的,恰好挡了你的路!”
“是啊,天太热了。热得人发晕!”程名振笑着回应,星光照亮他雪白的牙齿,“我居然没听见你的脚步声,否则,不至于一头撞上去!”
“不妨,不妨。我身子板单薄,肯定撞不过你。”宇文士及笑着自我解嘲。“撞倒了你在把我拉起来,总好过抽刀互砍!”
“我哪敢跟宇文将军伸手。当日在汜水河边,你可是带领三百骑冲垮窦家军大阵的英雄!”程名振没想到一直不爱说话的宇文士及言谈如此幽默,笑了笑,低声恭维。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罢了。当时凭得是一腔仇恨!不是什么真本事!”宇文士及笑了笑,淡淡地回应。
“哦!”程名振笑着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宇文士及跟窦建德之间的仇恨他听说过。就在差不多一年半前的样子,宇文士及的哥哥、弟弟,侄儿、儿子,连同其他数十口姓宇文的本家,被窦建德俘获,处斩于洺水河畔。只有宇文士及的妻子因为是大隋南阳公主,所以才侥幸活了下来。当时宇文士及领兵在外,来不及回援,听到消息,含恨投奔了大唐。然后矢志报仇,卧薪尝胆。
可宇文家篡夺皇位时,何尝怜悯过杨广跟他的儿孙呢?南阳公主还不是因为嫁给了宇文士及,才得以幸免么?再往远了推,杨广杀兄逐弟时,不一样血流成河?在问鼎逐鹿这局棋称上,哪个敢称无辜?
只有那些**卷入的升斗小民,分享不到胜利者的任何好处,却要付出一切能付出的代价。他们是永远的失败者,不管谁输谁赢,江山姓李还是姓杨!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很无聊?!”见程名振目光闪烁不定,宇文士及笑了笑,幽然问道。
“不敢!”程名振警觉地收起笑容,后退拱手,“新城公言重了。给家人报仇,乃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不能从中挑出什么是非来?”
“那我是不是该称你为东平公!”宇文士及咧嘴苦笑,舌头在牙齿尖吞吐,“若非东平公给秦王殿下献计飞夺虎牢关,窦建德怎可能覆灭得如此之快?”
程名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新城公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觉得程某可欺么?”
“没什么意思,我生来嘴巴毒!你别介意!”宇文士及突然又后悔起来,笑了笑,拱手赔礼,“你别叫我新城公,我也不叫你东平公。咱们两个既然都不爱热闹,也算有缘。别忙着回去,陪我走一会儿。我一个人觉得有点闷!”
后半句话,明显已经带上了祈求的味道。程名振有些哭笑不得,耸了耸肩,低声回应,“随你!反正程某今夜也不当值。”
说罢,他慢慢迈动脚步,沿着河畔倾听涛生涛灭。宇文士及慢慢追了几步,跟程名振比肩而行,但保持了适当的距离,“我心里头不舒服。所以才出来走走。没报仇之前,我天天想着如何看到窦建德身败名裂。如今他真的身败名裂了,我却又觉得没了意思!”
程名振侧头看了看,不太理解宇文士及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二人从前没有过任何来往,今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太深的交情。毕竟在新建立的天策府中,宇文士及已经是其中一位关键人物。而程名振自己,却始终无法跟秦王走得太近。
“从小我就为家族而生。家族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习文,练武,参详韬略,说话,走路,跟人交往……”宇文士及叹了口气,摇头苦笑,“家族让我害谁我就害谁,家族让我跟谁交朋友我就跟谁交朋友。甚至连娶媳妇,也是家族安排好的。我自己不能选,包括纳妾!”
“我家穷,纳不起妾!”程名振笑了笑,没好气地回应。
宇文士及轻轻叹气,“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希望自己不属于宇文家族,那样的话,至少可以交几个真朋友。但我却摆脱不了。一切都注定了的。家族地位高了,我跟着享受荣华富贵。家族倒了,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家族做了善事,我跟着受称颂。不过我们宇文家,在外界看来也没做过什么善事!”
“宇文将军喝醉了!”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安慰道。“别人离得远,看不见。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是啊,别人离得远,看不见。我自己心里明白。明白得很!杨玄感叛乱,我跟李仲坚一道挥师平叛,他三番五次救了我的命。事后,我亲眼看着我阿爷如何用计夺了他的军权和功劳。突厥人围困雁门,士兵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我亲眼看着我哥哥把军粮偷出去,卖给突厥人。我发现了,却不能吱声,因为他是我哥哥,他倒霉我跟着也倒霉。我哥哥准备逼宫篡位,我也不能吱声,因为事情一旦败露,抄家灭族,我也跑不了!”
“你可真够倒霉的!”程名振放慢脚步,很同情地说道。宇文士及这家伙肯定喝醉了,否则不至于什么话都往外掏。只是这些话程名振不喜欢听,听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大隋朝已经成为过去,将来的大唐,肯定或者属于李建成,或者属于李世民,无论谁接替了皇位,因为他程名振今天的选择,到时候都只是个靠边站的外围武将,永远不会参与到核心当中去。
“是啊,非常倒霉!”宇文士及弯下腰,想吐,却吐不出来,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程名振上前给他捶了几下,低声劝道:“算了,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不是么?”
“事情过去了!当时的感觉却留在了心里边!”用贡绸袍袖胡乱擦了擦,宇文士及直起身子,继续喋喋不休,“所以我最恨这个家族。恨不得他不存在。但当他真的被人给灭了,我又痛得死去活来!我得找个大靠山,否则根本没法给家人报仇。所以我立刻投靠了大唐。如今仇报完了,被杀的家人可以瞑目了。我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不光是你,我也不知道!”最后一句话,终于在程名振心里引起了一点共鸣。叹了口气,他低声附和。
“你也不知道?”宇文士及楞了一下,瞪圆了眼睛反问,“你能走到今天,可全凭的自己真本事。不像我,成也家族,败也家族!”
“唉……”程名振低声叹了口气。交情太浅,他不想说那么多。有些话,即便是对着王二毛,也无法说明白,更何况是跟自己出身、经历天差地别的宇文士及?想得太多的武将通常下场都不太妙,王伏宝的例子在那摆着,他没必要重蹈覆辙。
“我还真没看出来,咱俩同病相怜!”宇文士及等了半晌没等到程名振的下一句,笑着摇了摇头,“也是,你还真跟别人有点儿不一样。提起加官进爵,连秦叔宝那样的人都两眼放光,你却好像不怎么热衷!”
“功名但在马上取!叔宝兄心中纵有所求,做得也光明磊落!”程名振不想贬低别人个,赶紧又补了一句。天策府的诸位将领当中,秦叔宝是跟他交情比较不错的一个。此人年龄大,阅历深,待人接物也非常懂得分寸。从不让别人难堪,有时宁愿自己吃点儿小亏,也会成全别人的功劳。
“是啊,丈夫生来当纵横!那些死在剑下的家伙,只能算他们倒霉!谁叫他们运道差,本领也差来呢,活该成为你我的垫脚石!”宇文士及笑了笑,酸酸地说道。
这话又不小心戳到了程名振的痛处,令他眉头微微一皱,“宇文将军喝得太多了。程某可从来没想过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走!”
“看我这嘴巴!”宇文士及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的确喝多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跟醉鬼说话,谁认真,谁就傻了!”
程名振将头转开,懒得跟这家伙较真儿。比起某些阴险的家伙来,宇文士及算不上太令人讨厌,也没有必要得罪。
“喂,你不高兴了!”见程名振不接自己的茬,宇文士及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有!我刚才也喝多了!有点不舒服!”
“两个醉鬼,一路醉话!酒醒之后,就什么都忘了!”宇文士及指了指程名振的鼻子,又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没事儿,我记性不好。你说什么,没说什么,明天一早肯定忘得干干净净。”
“我也一样!”程名振心有灵犀,笑着回应。
“你去探望过殷秋他们,甚至想劝他们投降?”宇文士及突然收起笑容,正色问道。
“去过。秦王殿下准许的。我大唐正是用人之际。劝降了他们,对早日平定河北不无裨益!”程名振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承认。在去见殷秋之前,他已经铺好了所有的路,绝不会让别人抓住半点纰漏。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点,比很多人强!”宇文士及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程名振的肩膀。这个过分亲密的动作令程名振脊背又是一紧,本能地躲远了半步,与对方拉开了一段距离。
“嗯!”宇文士及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喝醉了。喝醉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们的幸运。我也曾经有过几个这样的朋友,可惜,后来阴差阳错,都各奔前程了。”
想起少年时的往事,他脸上又涌过一层哀伤。那是他第一次不以宇文家的一员,而是以一个独立的自我而存在。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其中滋味,却值得一辈子去回忆。李仲坚,慕容罗,李安远,还有如今的应国公武士矱,当时,大伙都是那样的年青,那样的纯粹,除了他自己。
他没资格纯粹。不是不想,而是无法选择。很快,宇文士及脸上的忧伤就被醉熏熏的笑容给掩盖,“程将军,你救过秦王殿下的命,所以他这次要还你一份人情。虽然这份人情最终没送出去!不过,说实话,我可是第一次看到秦王殿下肯对敌手施恩!以往,连投降得稍慢一些的,他都二话不说给斩了。这回有人不投降,他却给了一次又一次机会。说实话,在秦王面前,你是独一份。就连李世籍,都没你这么大面子!”
“我知道。所以很感谢秦王殿下!”程名振明白宇文士及说得是哪件事,点点头,低声回应。单雄信想活,但秦王李世民却因为当日鲍守信的惨死,不肯答应李世籍的求情,放此人一条生路。殷秋等人面前明明有一条生路,他们却慷慨赴难。
世间的事情就这么复杂,充满了曲折和无奈。
“你尽力了!”宇文士及看了他一眼,以少有的严肃口吻点评。
“可他们还是死了!”程名振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劝不动他们。也求不下更多的情来!”
“可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宇文士及停住脚步,望着他的眼睛,表情非常严肃。“我一个朋友说过,尽力而无悔。咱们都不是神仙,改变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对朋友也好,对其他也罢,尽力了,也就够了。”
“尽力了!”程名振心头一阵酒意上涌,脚步立刻变得有些蹒跚。
“尽力了。喝多了,满嘴废话!”宇文士及上前搀扶住他,跟他一道跌跌撞撞往回走。“尽力了,尽力了!”两个醉鬼互相拍打着,在河堤旁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轰”巨浪涌来,水花飞溅,将脚印迅速抹平,不留半点痕迹。
队伍走走停停,在路上耗费了尽小半个月。终于到达长安郊外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上旬。李世民将兵马带到郊外大营,然后选了一个吉日,身披金甲,率领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长孙无忌等天策府文武率先而行,身后跟着李元吉、李世籍、程名振、王蔷等二十余员悍将,以及铁骑万匹,甲士三万,盛装入城。
为了这个盛大的入城式,李渊特地给文武百官放了一天假,命他们跟自己一道,出迎于宫门之外。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欲感受大唐军威者,悉听尊便。登时,十里长街两侧,百姓云集簇拥,争相一睹秦王殿下尊荣。更有无数因为连年征战留下来的适龄女子,早早地占据了靠近街道的二楼窗口和房顶屋脊,拿着绣球、香囊,不要钱般往秦王身后的队伍里边扔。害得四万余在敌人的刀剑面前都没眨过眼的百战精锐,个个面红耳赤,两脚发软。心里却对大唐皇帝李渊感激得五体投地,再为其死上十次,也觉得值了。
被俘获了窦建德、王世充,以及在东都洛阳搜检出来的大隋朝廷的遗物,俱被献于大唐太庙。献俘仪式结束,李渊亲自把盏,向秦王以及有功将士敬酒。李世民代表大伙将酒盏举过头顶,先敬阵亡的众位弟兄,再敬天地鬼神,然后仰首饮之。
饮罢,三军噙泪,欢声雷动。李渊趁机又宣布大赦天下,凡王世充、窦建德余部,无论此时身在何处,都俱免其罪。大唐京畿附近各郡县,免税一年。太原,幽州等久经战乱之地,免税两年。然后,传令有司,征选窦建德麾下官员,酌情授予官职。
其后数日,李渊在宫中数度摆下宴席,酬谢有功文武。程名振这回不敢借故推脱,每次都穿戴得齐齐整整而去,然后被尉迟敬德等人灌得酩酊大醉,像死狗一般再给拖馆驿。在这期间,先后有数位他父亲的亲朋故旧提着礼物上门拜访,希望程名振能代为引荐,为大唐尽自己微薄之力。都因为程名振醉得不省人事,无法睁开眼睛与众位叔叔伯伯相认,不得己留下礼物,叹息着走了。
又过了几天,中官前来宣旨。追赠程名振的父亲柳山公之爵,赐程名振本人锦缎十匹,金三镒,并命其于接旨后第二天下午入宫见驾。
一干家不在长安的同僚满脸羡慕,纷纷向程名振表示祝贺。然而,程名振本人却有些受宠若惊了,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竟然令皇帝陛下如此重视。
“管他呢,给你赏赐你就接着呗。反正钱多了不烧手!”又升了一级,已经成为县公的王二毛最看得开,在只剩下二人相处的时候,一句话就解决了所有疑惑。“反正天下大局已定,我们也没了其他想头。拿了钱,好好替人家效力就是!”
“从你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程名振拿王二毛没办法,笑着数落了一句。“都是县公了,能不能正经一点儿!”
“我是块烂泥,扶不上墙,也没人看在眼里头!”王二毛笑了笑,自我嘲弄。笑罢了,又压低了声音,向程名振耳语道,“皇上要见你,是件好事儿。如果能早日回上党,就早点儿回去吧。那里虽然不如长安繁华,也不会有长安这么多事情。这些天日日赐宴,酒桌上喝得高兴,可桌子底下,兄弟父子之间,嘿嘿……”
“少管闲事!”程名振瞪了王二毛一眼,低声吩咐。“陛下这样做,总比直接夺了秦王的兵权好。毕竟天下刚刚有了安定的迹象……”
“嘿嘿,嘿嘿……”王二毛咧嘴而笑,表情要多傻就有多傻。他现在是应国公武士矱的侄女婿,算是挤入了李渊的嫡系行列。官职升得飞快,每天在长安城内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东西,也远比程名振要多得多。只是其本人生来一幅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举止土里土气,言语颠三倒四,所以不太被京城里任何一方被重视,每天优哉游哉,乐得清闲。
“别只顾着傻笑了,我会向陛下请旨去地方任职。你呢,跟不跟我回去!”程名振拍了王二毛一巴掌,笑着征求对方意见。
“我不能回去!”王二毛以少有的正经说道,“咱们两个,肯定得留在长安一个。否则,即便陛下放心,其他人也会天天死盯着。还不如留下一个,省去这多麻烦。”
闻听此言,程名振只有叹气的份儿。虽然李渊是个很有气度的雄主,但这不意味着大唐对所有降官降将毫不设防。特别是针对他们这些手中握有兵权的地方总管,安插,渗透,监视,拉拢,明里暗里各种手段就没停止过。然而这也不能怪罪李渊,换到任何一个朝廷,恐怕类似的事情都会发生,只不过做得明显不明显,手段高下不同而已。
有了在张金称、窦建德两人麾下的经验,程名振对此还算看得开。唯一觉得不顺心的是,仗终于打完了,好朋友却也要跟自己彻底分开了。从此天各一方,轻易难得再聚于一起,听王二毛不找边际地说笑话。
王二毛心里对此早有准备,笑了笑,低声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我能在乱世中活下来,并封妻荫子,已经够幸运的了。在巨鹿泽中时,我可没想到会有今天。知足吧,知足者常乐也!”
“滚!”程名振笑着捶了王二毛一拳,“封妻荫子呢,你我的儿子在哪?鹃子是体内余毒未散,你家媳妇呢,怎么也不见开枝散叶?”
“我马上会写信,让人把家眷送到长安来。房子都看差不多了,就在夫子庙前的成贤街上,跟当日在馆陶时街名一样。原主人是个大隋的降官,不受朝廷待见,已经搬了出去。等收拾好了,我就不用再跟你们一起住这个破驿馆。”王二毛笑嘻嘻地躲开,然后笑嘻嘻地炫耀。
“你倒准备的充分!”程名振笑着数落,“一点风声都没往外透。钱够么,不够我帮你凑些!”
“够。这些年下来,我也存了不少家底。不劳烦你了!”王二毛笑着点头头,“你家原来住在哪,要不要去找找,跟现在的房主手里买回来。我认识了几个地方官员,应该能帮得上忙!”
“算了吧。我早忘了!”程名振想了想,轻轻摇头。虽然自己知道自己如履薄冰,但在外人看来,他也算是刚崛起的新贵。于是乎,最近几日,父亲的故旧朋友纷纷上门来拉关系,搞得他心里很不舒服。假使在程家当年遭遇横祸时,这些亲朋故旧能拿出今日的一半热情,也不至于令父亲老死边塞,尸骨到现在都找不到。程家的祖宅,没了就没了吧。原来的根子断了,新的一代可以从他自己开始。
“人之常情,你也别太认真!”看见好朋友眼里的痛楚,王二毛笑着开解。“自古就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者多。你如果不想理睬他们,吩咐驿馆的小吏挡驾便是。何苦让自己难受?”
“我还是尽早躲回上党为好!”程名振苦咧了下嘴,苦笑着道。“免得在京师呆久了,被人说六亲不认。”
“他们敢。我派人打断他们的腿!”王二毛摆出一幅新兴权贵模样,恶狠狠地说道。“不过提起乡亲来,我倒想起了一个人。小杏花他男人终于熬出头了,日前被放了平恩县令,已经启程赴任!”
“哪?”程名振的眉毛立刻皱做了一团,惊讶地追问,“周家二少,他被放回河北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咱们还在洛阳的时候,他就已经启程了,当然你不会听到什么风声。”王二毛笑了笑,低声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裴矩携裹和窦建德儿子老婆宣布投诚,朝廷上下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情急之下,吏部只好抓着萝卜当菜。凡是闲置在京师,跟河北能搭上半点关系的官员,都给拉了出来。姓周的这两年在京师里边夹着尾巴做人,从不主动招惹任何麻烦。他的老上司王薄又没有再度造反的迹象,所以,朝廷大手一抬,就把他放回你老家当县令去了!反正姓周的去了也是个文官,掀不起任何风浪来。并且对地方民情很熟悉,容易替朝廷出力!”
“吁!”程名振报以一声长叹。站在朝廷角度,这个安排的确无可厚非。只是让他心里感觉很不舒服,就像吃了几十斤豆子面一样堵得慌。
“我也是刚刚听说。如果你看他不顺眼,我可以想办法将他踢走。毕竟吏部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让咱们两个心里不痛快!”王二毛看了程名振一眼,低声建议。
“算了吧!”程名振轻轻摆手。事情过去好多年了,他不想给外人留下自己没有气量的印象。况且当年周文曾经下手陷害于他,馆陶城破后,张金称也几乎杀尽了周家满门。而周文夫妇在走投无路时,唯一敢于将后代交托的人,偏偏也只是他。这些陈年恩怨,估计怎么算也算不清楚了。不如放在一边,任其随风飘散的好。
“算了就算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也的确没法再伤害到咱们!”王二毛想了想,也不愿意继续跟周文纠缠下去。双方实力如今相差太为悬殊,继续纠缠往日的恩怨就成了仗势欺人,胜之不武。
“嗯!”程名振默然以应。
见他还是提不起精神,王二毛笑着将话题岔往别处。“我估计皇上召见你,也是为了询问河北的事情。毕竟窦建德的老巢,就在你当年的地盘上。没有人比你更熟悉那里。”
“熟悉又怎么样,不熟悉又怎么样?窦家军已经不存在了。谁去了还有摆不平麻烦?”程名振勉强笑了笑,低声回应。
“要那么简单就好了!”王二毛向前凑了凑,低声提醒,“你可得小心准备一下,皇宫里边那位,可不像传说般那样糊涂。我听人说,当初选派经略河北的官吏时,就很费了一番周折。有人推荐秦王,有人推荐太子,直到裴矩突然宣布投降了,才最终权衡了一下,把任务交给了淮安王。但底下搭架子干活的,依旧是秦王殿下的嫡系!”
“陛下是在想办法酬劳秦王的灭国之功!”程名振想了想,低声点评。
“未免没有替太子防范秦王的成分!”王二毛四下看了看,一语道破玄机。“那几个都是秦王的臂膀,派得越远,对太子来说,好处越大。而秦王对此还说不出什么来,毕竟遂了他的意,让天策府的人得了好处!”
程名振笑了笑,不予置评。兄弟父子相处到这个份上,对于自幼失去了父亲,渴望着家庭温暖的他而言,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但陛下对此也有点不放心。裴寂大人好像也不满意秦王麾下那几位,说那几人过于喜欢运用权谋,替人运筹帷幄可以,独当一面,则缺乏了几分气量。所以私下里,陛下还在做着另外的准备,以防有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
听完王二毛的分析,程名振皱着眉头抱怨,“既然没有把握,何不选派几个有把握的人?”以王二毛现在的身份,他所打探到的消息,十有七八就接近于真相了。为了所谓的“平衡”就甘愿冒着民变之险,这大唐君臣,处事也忒儿戏了些?
“帝王之术也!”王二毛笑着摇头。“你我都是不是帝王,看不懂也罢。总之你小心应对就是了,免得被问个措手不及,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
“好吧!”程名振无奈地咂嘴。李渊会问些什么呢?风土人情,还是当年河北各方势力的分布?如果他问起对窦建德评价,自己该跟他怎么说?一时间,他竟然想得有些出神,连外界何时阴了天,都没有太在意。
“轰隆”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豆大雨点打下来,将纱打得啪啪作响。暴雨来了,院子中,无数人在捂着脑袋飞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