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别无选择了,所采取的手段自然是无不用其极。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据手中所掌握的实力尽可能地制订了一个颇为详尽的计划。然后又掉过来从头到脚反复推敲了几遍,确定疏漏已经减得不能再减了,才着手开始执行。
在窦家军中,王伏宝功劳极大,又素来颇得士卒们的拥戴。此番无罪被囚,早已令军中将士人人自危。窦建德自己也明白自己这一手玩得不是很漂亮,为了避免士卒哗变,影响了自己的立国大典,所以干脆将平素与王伏宝关系好的将领,如石瓒、殷秋等人全都派往外地公干。然后以轮训为名,让自己的妻舅,骠骑大将军曹旦带兵到清河接管一切防务。
而曹旦只是个有勇无谋之辈,争权夺利时精明,其他时候哪懂得什么叫轻重缓急。接管清河城的防务后,信手一挥,就将自己看起来顺眼的部属都安插在了关键岗位上。蒋百龄身为亲兵队正,恰恰是曹旦看起来顺眼,并着力提拔的一个,所以被指派全权负责驿馆内安全事宜,并负责监视程名振、王二毛两人的一举一动。
扯着曹旦这块虎皮做大旗,蒋百龄传递起消息来自然是事半功倍。没多一会儿,就把程名振亲笔书写的手令塞到了伍天锡手中。伍天锡见后,大吃一惊。凭着多年战阵积累下来的直觉,知道大伙今日又面临九死一生的关口。匆匆确认过手令真伪,立刻寻了个弄混了给窦建德的登基礼物,需要找人替换为由,跟在蒋百龄身后奔校场去了。
这两天城里贺客极多,街道上随处都可以见到陌生面孔。伍天锡长得虽然魁梧,但比起朱璨、王薄等人的亲卫,倒也不怎么扎眼。有蒋百龄亲自带路,他顺顺利利就混入了校场之内。跟两百名亲卫串通好了,只待三更天按计划行事。
替程名振传递完了音信。蒋百龄又匆匆忙忙地赶往自己人之处,告诉大伙最近计划安排。他在城里忙得脚不沾地,自然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王二毛和程名振两个在驿馆内却百无聊赖,屁股如坐在针毡上一般,恨不得立刻就看到天黑。
越是着急上火,偏偏越是有麻烦上门。太阳刚刚落山,驿馆内突然响起一片喧闹。窦建德亲妹妹窦红线,带着两名女兵,大咧咧地闯上门来。
“哎呀我的娘咧!这姑奶奶今天又吃错了哪门子药了!”王二毛急得直拍大腿。对于窦建德的这个妹妹,他可没一点儿好印象。假如不是窦红线当年悔婚,王伏宝早就做了窦建德的妹婿。有这份姻亲关系,窦建德也不会再用曹旦来取代王伏宝,更不会窦家军引起今日之危机。
“不管她。咱们先虚与委蛇一番。如果她碍了事情,恰好手里多一个人质!”到了这种时刻,程名振也顾不上什么故人情面了。把心一横,带着王二毛迎出门外。
没等二人上前行礼,窦红线抢先一步蹲下身去,做了个万福,然后笑着说道:“小妹听说程大哥来了,所以过来看看。您可千万别叫我郡主,否则,我肯定起一身鸡皮疙瘩!”
被她这么一说,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的君臣之礼就再也行不下去,只好双双侧开半步,双手抱拳回了个长揖,笑着说道:“哪能呢,这是驿馆,又不是朝堂。你最近还好吧,临来之前,鹃子还跟我念叨过你呢!”
“谢谢鹃子姐记挂。只是我这个当妹妹的实在是懒惰。离得这么近,却一直没抽出时间过去拜望!”提起杜鹃,窦红线眼神突然一亮,然后又迅速黯淡的下去。近两年的时间未见,她身上隐隐已经带出了富贵之气。举止虽然还像原来那般豪爽,话说出来却显得非常有谦恭有礼。
只是这份落落大方模样看在程名振眼中,反而没原先那个刁蛮任性的小野丫头可爱。因此心里愈发警惕,笑了笑,十分恭敬地地回应,“那可不成。应该鹃子前来看你才对。如果不是家里事情多,这回我就把她一起带过来了!”
这几句话说得好不干涩,宾主双方都倍感不自在。窦红线叹了口气,知道彼此之间已经不可能再处得像当年那般融洽了。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补充,“其实我这个人是个灾星,走到哪都带来一堆的麻烦。所以还是离你和娟子姐远一些的好。程大哥,我这次来,是有事要求你…”说着话,眼圈不知不觉间已经红了。
饶是程名振见多识广,也被窦红线垂泫欲涕的模样弄得心神一晃。赶紧将头转向别处,侧开半个身子答应:“你有什么事尽管直说好了。只要力所能及,我尽量帮忙办就是!”
窦红线用手背抹了一把泪,强笑着着建议,“程大哥,我可以进屋说么?你别当我是什么郡主,就当我是娟子姐的妹妹!”
“郡主吩咐,岂敢不从!”程名振偷偷向王二毛递了个眼色,然后笑着让开了门口。
窦红线立刻举步进屋,脚踩在门槛上,扭头对自己的两名女侍卫吩咐,“你们两个去守住院子大门,没有我的命令,一个苍蝇也别放进来。如果有人敢硬闯,就直接给我动刀子!”
这下,倒又有几分当年那个小疯丫头模样了。程名振笑着摇了摇头,跟在窦红线身后走入屋内。宾主双方刚一落座,窦红线立刻将来意和盘托出,“程大哥,这次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托了好多人求情,自己又跟哥哥闹了好几次。但他就是不肯松口……”
“怎么了,你是说主公么?他不肯答应你什么事!”尽管心里巴不得对方立刻离开,程名振还是耐着性子询问。
“你不知道?王大哥被我哥哥抓起来了!”窦红线立刻跳了起来,两只挂着泪水的眼睛睁得老大。“你怎么还不知道,他可是你的结义哥哥?!”
“我刚刚入城,还没得到王爷的觐见允许呢?”程名振苦笑着摇头。心中对窦红线的迟钝佩服得五体投地。王伏宝跟自己交情越厚,窦建德自然越要瞒过自己。否则万一自己带着洺州营替王伏宝鸣冤,窦建德岂不又要面临一大堆麻烦?
但这话他不能跟窦红线明说。至亲不过兄弟父子。无论心中对哥哥有多少不满,窦红线的姓氏里都逃不开一个窦字。她骂自己的亲哥哥可以,外人如果在她面前说窦建德任何不是,弄不好她立刻就得把刀抽出来。
窦红线不知道程名振心里有这么多弯弯绕,抹了把眼泪,继续说道:“王大哥被抓起来好几天了。就关在夫子庙后边的一处宅子里。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没想到哥哥把你也瞒得这么死!”
“主公也许有他的考量吧!”程名振苦笑着敷衍。
“你不去找我哥替王大哥说情么?”窦红线立刻站起来抗议。“我想来想去,你说情也许最管用。去年如果没有你打开退路,大哥也许从博陵就撤不回来了!他一直跟我说感念你的功劳,也一直跟我说窦家军所有人中,他最佩服的就是你!”
“你可不知道你哥哥感谢一个人的方法多么与众不同!”程名振心中腹诽,嘴上却继续苦笑,“我只是一个外放的郡守,说话未必管多大用。况且王大哥到底犯了什么事,你总得先告诉我一下吧!”
“王大哥根本没犯什么事!”窦红线脸一红,低下头回应。“他只不过说了几句不合适的话,但,但也不是死罪啊?”
“王大哥说了什么?”王二毛实在受不了窦红线词不达意,忍不住低声追问。
窦红线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说道:“王大哥说,咱们不该仓促跟博陵军开战。他还说,他还说,这种仗打输打赢都没什么意思。当年在长城上打突厥人才过瘾!”
这就对了!程名振恍然大悟。无论窦建德还是其他诸侯,此刻他们最需要的都是一个奉命而行的鹰犬,而王伏宝心里的想法的确太多了些。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站在窦建德角度向窦红线解释道:“王大哥的确有些冤枉。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主公。你想想,如果不将这种厌战的说法打压下去,咱窦家军将来如何立足?可这点儿小事儿,也很难治王大哥的罪。我估计主公只是想给王大哥一个教训,过几天就会把他放出来继续领兵。你与其到处找人想办法,不如去见王大哥一面,劝他给主公认个错。他们之间一向彼此信任有加,找个台阶下,这事儿也就完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窦红线急得连连跺脚。“我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我去见过王大哥,连手铐脚镣都戴上了。窗户和门口的铁栅栏有胳膊那么粗!”
对照此言,程名振知道蒋百龄没有欺骗自己。窦建德的确对王伏宝已经起了杀心。这就让他有些为难了。不答应窦红线吧,一时半会儿难以把这个傻丫头打发走。可自己要是答应下来,话传到窦建德耳朵去,恐怕今晚的劫狱计划都得受干扰。
见程名振脸上写满了犹豫,窦红线忍不住心头火起。跺了跺脚,低声骂道:“亏王大哥还把你当兄弟看。没想到你一点担当都没有。算了,当我没来过。我再去求哥哥,他不肯放过王大哥,我也把命赔上就是!”
‘当初可是你死活不肯嫁给王大哥的!此时又来当好人!’程名振心中暗骂。脸上的表情却依旧非常凝重,“我肯定会向主公给王大哥求情。但主公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很难讲。如果你还能联络其他人,不妨今天趁早去问问。明天见到主公,大伙一起替王大哥做保!”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送客暗示了。偏偏窦红线根本不往耳朵里听,咬了咬牙,把心一横,从衣袖里掏出一根令箭来。“我肯定会再找其他人。但程大哥你也得帮我这个忙。一旦我哥不肯答应放过王大哥,你就拿着这根令箭,偷偷地把王大哥弄走。先去你的洺州营躲些日子,待我哥的气消了……”
这不是明摆着怂恿我造反么。程名振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确认窦红线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赶紧把双手像风车一般来回摇摆,“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欺君之罪。我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主公!”
“不是你欺君,是我欺君。令箭是我偷的,命令也是我下的。你只是执行者而已!”窦红线不知道程名振在跟自己打马虎眼,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程大哥,小妹给你跪下了。我已经对不起王大哥一次,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命送掉。我知道我自己笨,到处给人添麻烦。但我做人却不能昧了良心……”
说这话,眼泪噼里啪啦从脸上往下淌。程名振知道窦红线的话是出自肺腑,忍不住对这个傻姑娘心生怜悯。带走王伏宝,带走王伏宝,这一走,自己和王伏宝还可能回得了头么?再次叹了口气,他上前双手将窦红线的胳膊托了起来,“你这不是逼我么?过后如果窦王爷发兵来问罪,我可怎么办?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啊!”
“哥哥如果发怒,我一力承担,决不拖累你就是!如果说到做不到,天打雷劈”窦红线站起身,举手立誓。
程名振等的就是这一句,上前一把将令箭抓在手里,心中又是负疚,又是兴奋。今晚有了这道护身符,救走王伏宝的几率又增加了几分,至少,诈开城门不再是问题。过后窦建德震怒,窦红线这傻丫头在中间掺和,一时半会也发不了兵。而留给自己的准备时间越多,襄国郡自保的可能也就越大……
只是,这未免有些太对不起窦红线,毕竟此事从头到脚,她都被蒙在了鼓里。偷眼看了看傻乎乎的女孩,程名振心里好生怜悯。
“你答应了!”见程名振抓起了令箭,窦红线终于破涕为笑。
程名振轻轻点头,“嗯,我尽力试试吧。天不早了,郡主请赶紧去联系其他人。明日早上,咱们先过第一关!”
“我就知道,程大哥是个有担当的汉子,不会让朋友失望!”窦红线抹了抹眼睛,笑着夸赞。双目流转之间,那股发自内心的信任简直令人不敢正视!
送走了窦红线,王二毛笑得直打跌,“这傻妞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呢!如果明天老窦发现咱们是受她指使救走了王大哥,那才真叫好看!”
“唉!”程名振不住的长吁短叹。被窦红线这么一搅和,他现在倒不觉得太紧张了。但是心里面却没来由变得沉甸甸的,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的确,窦红线很单纯,单纯到了外人看起来已经有点儿傻的地步。自己和王二毛稍稍使了点伎俩,她就主动往坑里跳。可自己这聪明人又比傻瓜强多少呢?当年进了巨鹿泽,是为了活着。后来跟张金称翻脸,还是为了活着。如今跟窦建德又势同水火了,依旧是为了活着。这么多年来,敢情自己毫无寸进,始终为了活着而苦苦挣扎。
活着,挣扎,挣扎,活着,为了活着而不停地出卖,算计,然后不停地提防别人的出卖与算计。这种日子到底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窦红线,至少她每做一件事,都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理由。都对得起她自己的良知,过后良心不会受到煎熬。
“怎么了?舍不得那小妮子了?当年老窦可是眼巴巴地给你送上门来你都没有要!”王二毛很快就发觉了程名振情绪不高,善意地开了个玩笑。
“哪有的事儿!”程名振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是疲惫,,“你就没个正经时候!我只是有点累了而已!”
“累了?”王二毛的眼睛看过来,目光十分令人玩味。
“累了,也倦了!”程名振既然瞒不过,索性坦率的承认。“当日老窦说他要铲平天下不公,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些希望。如今,呵呵……”
他不住摇头,已经不再年青的脸上充满了苦涩。“我们不是贼,侍强凌弱,鱼肉百姓者才是贼!”“今天下多有不公,我欲带领大伙铲之!”“杀一男人如杀我父,辱一女子如辱我母。”这些话,他已经记不清窦建德什么时候说过的了。但每个字却清清楚楚地刻在了心里。现在稍稍闭上眼睛,就会在耳边哄响。
不是上了窦建德的当。而是在听见这些话时,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了解决的希望。有钱人要活着,没钱人也要活着。像杨白眼那样带领有钱人杀穷人不是个办法。像张金称那样带领穷人把有钱人杀光也不是办法。没有人天生喜欢作恶,他们只是找不到出路,找不到解决矛盾的办法而已。曾经很长时间,程名振以为,或者是故意让自己相信,窦建德做得到。但是如今,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一样地绝望,一样地迷茫……
“漂亮话不能当饭吃。无论心里想什么,咱们首先得活着!”王二毛陪着程名振叹了口气,然后说道。
“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意思么?”程名振继续苦笑,仿佛要把心里的所有郁结都给笑出来。“咱们以后可有点儿惨了,古有三姓家奴,咱们反了老窦后,也快够三姓了!”
事到临头,王二毛心里反而没程名振那么多羁绊,把眼睛一竖,冷笑着道:“当然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是没人能随随便便让咱们去死!三姓家奴又怎么着了?老窦也是一个鼻子两眼睛,凭什么他想割咱们的脑袋,咱们就乖乖地把脖子伸过去?没这个道理吧?同生天地间,谁比谁贱多少?”
“也对,同生天地间,谁比谁贱多少!”程明哲摇了摇头,笑着重复。同生天地间,谁比谁贱多少?既然不比别人贱,凭什么一定要被牺牲,被践踏?凭什么为了别人的利益舍弃自己?这些话他平时也曾想过,关键时刻却被窦红线的清澈目光而乱了心神。猛然被王二毛一提醒,两耳边登时“轰!”地响了一声,迷茫的目光渐渐明澈,嘴角上也渐渐浮现了平素的坚定。
“吃点东西吧,下一顿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呢?”看到好朋友又恢复了正常,王二毛笑着提议。
“嗯。再最后叨扰老窦一顿!”程名振笑着点头。起身走到跨院门口,招呼站在门口伺候的男女仆人去厨房弄吃食。
那些男女仆人们哪里知道程名振已经是窦建德内定的阶下囚,有机会替挽救了窦家军的大英雄服务,心里觉得非常荣幸。很快有可口的饭菜酒水送到。程名振和王二毛兄弟两个推杯换盏,喝了个不亦乐乎。
转眼来到三更天,外边的夜色漆黑如墨。程名振推开窗子向外看,只见整个清河县被笼罩在一片静谧当中。百姓家的灯火闪烁跳跃,隐隐排成数排,仿佛天空中整齐的繁星。这个郡城正在战乱的伤痛中慢慢恢复元气,远处的市署衙门附近,已经隐隐重现昔日繁华。可今夜过后,不知道多少人又要妻离子散?他们会恨自己么?就像自己当年恨林县令和张金称一样?自己跟窦建德两个翻脸,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可偏偏被践踏和被损坏的,到头来还是他们!如果自己当年没有拿起刀,恐怕命运也跟他们一样吧?所有一切都被别人掌握,不知道灾难合适降临,也不知道因为何而死。
正呆呆的想着,远处的夜空中突然有亮光一闪,随即,又是一团更大的亮光。“得手了!”王二毛腾地一下跳起来,推开正在收拾桌案上残羹冷炙的婢女,伸手拔出横刀。可怜的女人们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事,手中杯盘碗筷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没等她们哭出声音来,更明亮的一团火焰掠过夜空,撞到了跨院内一棵矮树下。
“咚!”声音不大,但是整个驿站都跟着晃了一晃。火焰跳动了一下后迅速腾起,顺着浇过油的箭杆爬上树梢。树梢上,几片干枯的枝叶跟着燃烧了起来,刹那间浓烟滚滚,红星飞溅。
“怎么回事?”有人在黑暗中喊道。更多的人影从厢房窜了出来,是各路豪杰的贴身侍卫,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反应速度和临战经验都非常人能及。
又是几枝火箭飞入,乱纷纷落进周围各个临时被征做驿馆的院子。或者落在空地上,孤独地燃烧,或者射中的门窗树木等易燃物品,引发更大的混乱。所有居住在驿馆中的人都被惊了起来,抢出门外,乱哄哄地挤做一团。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地方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尽量把自己的贴身侍卫集结到一起,随时准备拼命。
很快,外边的叫嚷声就给出了大伙确切答案。“奉窦王爷命,诛杀叛贼!”蒋百龄一手挥刀,一手提着火把,带领着二十几名壮汉冲了进来。沿途遇到挡路者,不问青红皂白,全是一刀劈翻。
“奉窦王爷命,诛杀叛贼!”院子外的黑夜里,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喊大叫。不知道多少人稀里糊涂脑袋落地。驿馆中的豪杰们立刻明白过味道来了,这哪里是诛杀叛贼,分明是借机把大伙一网打尽。
“窦建德坏了心肠,准备黑吃黑,大伙快走啊。纠集卫队杀出去!”仿佛跟大伙想到了一块儿去了,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叫嚷。随即,王二毛、程名振两人高举横刀,带头撞向了正在胡乱杀人的“老沐”。他们哥两个武艺高强,“老沐”很快不敌,带着十几名恶汉仓皇败退。院子外,却有更多的火箭射了进来,将整个驿馆照得通亮。
大伙的心也被照得通亮。不用再犹豫了,没看见连为了窦家军立下汗马功劳的程名振都奋起抵抗了么?听说王伏宝也落进了大狱里。既然窦建德翻脸不认人,休怪我等无情。紧跟在程名振等人身后,时德睿、王薄、杨公卿带领贴身侍卫杀了出来。只要有人敢拦路,不管他是不是窦建德派来的,当头就是一刀。
埋伏在驿馆附近的窦家军精锐也乱成了一锅粥。事发突然,他们根本弄不清“老沐”口中的命令是真是假。但既然被监视的对象都冲出来了,大伙至少需要把他们给堵回去。在低级军官晕头转脑的命令下,惊慌失措的士卒们挥舞着兵器,跑向驿馆前的街道。没等他们说出自己的目的,双方兵器已经碰到了一起。
有人中刀倒地。有人厉声惨叫,有人愤怒地喝骂。只要见了血,局势就再不受任何人控制。霎那间,贺客带着亲卫和监视者打在了一起,刀来剑往,血肉横飞。霎那间,混乱由驿馆附近蔓延到了全城,市署衙门、车马行、夫子庙、清河府衙,校场,几乎城中所有重要建筑附近都腾起了火头。一队队窦家军不停从驻地冲上街道,试图控制局势。一队队披甲侍卫发了疯般冲出校场,与窦家军战在了一起。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人敢相信对方的话,刀子亮出来后,能活下来才是唯一的道理。混乱中,程名振看到时德睿冲过自己身边,冲散了拦路的窦家军士卒,径直冲向了西侧城门。知世郎王薄骂骂咧咧,浑身上下被血浆溅透,跟在时德睿杀出的缺口后,朝城门方向冲去。
再大的混乱也不会持续得太久。如果在秩序恢复前杀出清河城,所有人都是窦建德砧板上的鱼肉。论起江湖火并的经验,驿馆内随便一个豪杰都比程名振多得多。所以无论今夜的事情是否出于误会,大伙都认定了同一个道理,那就是,先杀出城去,脱离了老窦的掌控再说。如果杀错了人,过后当面再向老窦道歉就是。如果稀里糊涂死在乱军当中,可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一队窦家军士卒斜向冲来,试图封堵众人的去路。王薄第一个迎了上去,挥刀挡住带队的将领。时德睿扑向左翼,杨公卿扑向右翼,其他河北群雄一拥而上,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般配合得如此默契,如此干脆利落,毫不藏私。虽然每人身边只有几十名侍卫,战斗力却远远超过对方一大截。拦路的队伍瞬间被砍了个四分五裂,几个低级军官首先倒地,其他人吓得大喊一声,抱头鼠窜而去。
“想活命的跟上我!”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知世郎王薄手持钢刀,俨然若一个铁甲杀神。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他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上位的机会。只要救大伙逃离生天,今后,河北大地上就没人再敢说自己是外来客。知世郎的旗帜,就可以与夏王的旗帜比肩而立,分庭抗礼。
混乱中,人们无暇分辨是非。有人肯出头,大伙情愿盲从。几名其他贺客带着侍卫加入王薄等人的队伍。接着,又是一大批。很快,这支队伍就膨胀到了数百人,沿途一路收拢起从校场和其他位置冲过来保护主将的各家侍卫,浩浩荡荡奔扑向了东门。
一片混乱当中,蒋百龄和程名振所带领的这两支互相追逐的队伍,反而成了最不起眼的。转过一条街道,他们与事先约好了在此碰头的伍天锡等人汇合到了一处。又转过了一条街道,阴影里再次冲出二十几个人,个个都穿着窦家军的低级军官服色,脸上都个个带着毅然的表情。
“教头请跟我来!”其中一个身穿四品将军衣服的人哑着嗓子招呼。不敢与程名振的目光相接,低着头冲向了队伍最前方。
程名振听着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仔细看了看,低声问道:“张瑾,是你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王大哥的心腹爱将!”蒋百龄代替张瑾回应。“今晚参与的大多数人都是,有几个不是的,也受过王大哥的恩惠!不说这些,赶紧走,免得窦建德狗急跳墙。”
程名振“嗯”了一声,加快脚步。他理解张瑾此时的心情。当日离开洺州营另谋高就,张瑾肯定以为自己跟着窦建德能建立一番盖世功业。结果盖世功业还没等建立起来,却看到了窦建德秉性中极其阴暗的那一面。那种感觉已经不仅仅是失望,而是还包含着一种被愚弄,被欺骗的痛楚。一如自己当日在馆陶县,看到了林县令、董主簿等人真实嘴脸的情景。
一队前来平乱的窦家军士卒挡住去路,被蒋百龄以“老沐“的身份给糊弄了过去。又跑了几十步,另外一伙士卒在某名小校的带领下,沿着街道颁发窦建德的最新指示。命令所有人各自返回驻地,不准参与救火。一刻钟之后,敢留在街道上的皆以通敌罪论处。闻听此言,蒋百龄二话不说冲上去,兜头一刀将小校劈翻,夺了令箭在手。“有人假传命令,阻止大军平乱!”王二毛扯着嗓子宣布死者的罪证,伍天锡带人围拢上去,把传令兵们一一杀死。
“曹大将军有令,敢阻拦救火者,杀无赦!”蒋百龄高高地举起带着血的令箭,传达出一个跟刚才完全相反的命令。周围几处民宅中本来有士卒已经缩了回去,听闻命令,又稀里糊涂的冲了出来。
救火是常理,阻止救火则居心叵测。出于对家园的爱护,人们本能地选择相信蒋百龄的谎言而不是其他人重复的事实。“曹大将军有令,敢阻拦救火者,杀无赦!”见到有机可乘,王二毛组织了一大批人,边向前跑,边齐声将假命令传播开。混乱中,无人能分辨真伪,完全凭着直觉去选择。救火者和阻止救火者很快起了冲突,喊杀声越来越激烈。
这样一夜,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程名振心里暗想,却无法改变现实。他无法让自己软弱,也无法让自己心存怜悯。乱世中,没有良心的人才能活得更自在。在良知和生命之间,大多数人都只能选择后者。
须臾来到夫子庙前,蒋百龄带领大伙冲向了一处宅院。负责看守宅院的校尉是个跟随窦建德争战多年的老兵,为人素来机警。看到蒋百龄愣头愣脑地冲向大门,立刻举起刀来,大声喝问道:“老沐,你不在驿馆那边,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奉曹大将军命令,前来协助你看管人犯!”蒋百龄一边回应着,一边继续向前靠近。那名校尉哪里肯信,把刀向前虚劈了一记,大声命令道:“站住。把曹大将军的令箭扔过来!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我就下令放箭了!”
“别,别,令箭在这里!”蒋百龄举起刚刚抢来的令箭,大声解释。还想继续上前浑水摸鱼,却不料头顶数声弓弦响,一排羽箭整齐地插到了身前。
他吓得一哆嗦,赶紧停住脚步。拿着令箭刚要往前扔,身后猛然响起了伍天锡的声音,“拿错了,是这根。窦王爷亲自颁发的描金令箭,持此令者,如王爷亲临!”
话音落下,伍天锡举着一根淡金色的令箭闪出队伍。没事儿一样踏过雕翎羽箭射出的警戒线,大步向前走去。
“站住,我怎么没见过你!”看守王伏宝的小校认出了窦建德令箭,却不认得伍天锡。一时间进退两难。
“老子混绿林道时,你还吃奶呢!”伍天锡气哼哼地骂道,将令箭直接伸到了对方鼻子底下。那名校尉被伍天锡的嚣张气焰逼得不断后退,身体转眼间就顶住了背后的大门。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令箭的确是真的,如果抗命不尊,继续为难“老沐”等人,自己过后少不得要人头落地。可若是让奸细趁劫走王伏宝,自己恐怕一样活不成。
“怎么着,看清楚没有,看清楚还不命人开门?”伍天锡沉声质问,鼻子已经顶到了对方鼻子尖儿上。
一股冷森森的杀气瞬间传遍了那名校尉全身。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又后退半步,倒退着推开院子门,然后向院墙上喊道,“把弓箭都收起来吧,是自己人。协助咱们看管要犯来的!”
埋伏在院墙上的弓箭手们本来也不想跟曹大将军的人马冲突,听到命令,纷纷从暗处探出身来。伍天锡见对方服软,想了想,又大声命令道:“贼人来势汹汹,此地恐怕不宜久留。把人犯交给我,我亲自将他押到王爷府上的地牢中去!”
“这……”校尉脸上明显露出了怀疑之色,但说来也怪,没等伍天锡拔刀杀人,他已经大声改口,“没问题,就按您说的办。您拿的可是王爷的金令啊!”
说罢,趁着把伍天锡弄得**的当口接连后退数步,脱离对方的攻击范围,然后大声喊道:“把人犯提出来,把手铐脚镣去了。让他跟着老沐走!是王爷的金令,出了事情与我等无关!”
这回,不光是伍天锡,连同跟在伍天锡身后的蒋百龄等人也傻了。对方分明看出了破绽,却心甘情愿把王伏宝交了出来。他到底是在弄什么花样?还是被伍天锡身上的杀气给吓傻了?
就在此时,那名校尉偷偷向伍天锡使了个眼色,“我没见过你。但你既然能拿到王爷的金令,想必不是一般人物。王将军可交给你了,兄弟们都亲眼看着呢!”
电光石火之间,伍天锡、程名振等人心中雪亮。咬着牙向对方点了点头,从狱卒手中扶过了两眼发木的王伏宝,转身向外走去。
“我刚才听见,大队兵马都奔西门去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名校尉以极低的声音说道。然后身子忽然向下一蹲,惨叫着喊道:“啊,你,你假传军令,来人……”
说罢,转手一刀,砍在了自己左胳膊上。
人影交错,远处人谁也看不清他是自伤还是被别人砍伤。没等狱卒们做出正确反应,伍天锡等人已经护着王伏宝,大步向外杀出。弓箭手们连忙弯弓搭箭,试图阻止劫狱者杀出重围。却哪里还来得极,射倒了两三名同谋者之后,眼睁睁地看着王伏宝被人拖进了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