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称本来就不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压根儿没注意到怀中的躯体已经魂飞窗外。抱着柳儿的肩膀温存了一会儿,终归按捺不住,低头在对方耳边解释道:“眼下我遇到了一件事…”
“爷先等等!”柳儿的身体猛然硬了一下,然后笑着将张金称推开。“先容妾身找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然后再给爷烧壶茶来!”
着话,她也不待张金称同意。径自走到门外去招呼下人。几个婢女正胆战心惊地恭候在门口儿,听完女主人的命令,长舒了一口气,跑进跑出,小心翼翼地将屋子收拾干净。
有柳儿在身边,张金称便不觉着被晃得头晕了。像个男主人般危襟正座,静静地看着柳儿和婢女们一道忙碌。在新人那边,那对姐妹花是从来不干这些低贱的杂活的。首发她们有那个时间会猜谜、斗草、射覆,即便偶尔动动女红,也是精雕细刻,个把月都见不到成品。
那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娇贵,不像柳儿这样,也不管干净还是肮脏,总喜欢亲自动手。但在有些时候,张金称又觉得事必躬亲的柳儿给人的感觉更亲切。就像已经故去的他的乡下媳妇,闲不住,总会给自己找些事情干。
忙碌了一会儿,被张金称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终于恢复了原来的齐整。侍女们送上热茶、摆好点心,弓着身子退下。柳儿先伺候着张金称吃了些,自己也随便垫了一点儿,然后捧起一盏热茶歪在床边,静静地等着张金称的垂询。
“其实,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事!”也许是肚子里有了东西的缘故,看着柳儿慵懒的模样,张金称的心绪突然又安宁了下来,笑了笑,低声道。163
“您就说给我听听么?妾身其实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却能跟着长长见识!”柳儿双目含笑,如同撒娇一般追问。
“呵呵,呵呵,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张金称又笑了几声,很是犹豫自己该不该问。“那个,那个我今天突然想起你跟我说过的故事,然后有点儿纳闷。然后,然后就过来,其实主要是好多日子没来了,想跟你说会子话!”
这当然不是张金称的真实想法,柳儿心里透亮,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喜悦。“这是您的家,您当然随时可以来!您也歪一会吧,我给你锤锤背!”
罢,放下茶盏,将张金称推倒在床上,拿起一只美人拳,在张金称的腰间轻敲慢打。这可是很长时间没有过的享受,张金称立刻舒服得鼻孔里边直冒泡。首发一边哼哼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嗯,嗯,就那,就那。这人啊,嗯,就怕年纪大。年纪一大,没毛病筋骨也发酸。我跟你说啊,我今天突然想到这么一档子事儿。那个,那个刘邦,就是那个不会打仗,就会用人的那个刘邦…”
“爷说吧,妾身听着呢。刘邦怎么了,你又看中了哪个来给你当萧何?”柳氏笑了笑,又一搭没一搭地接话。
这就是柳儿的好处,总不会让你觉得寂寞。张金称长长的舒了口气,继续倾诉,“你不是跟我说过么?那个叫刘邦的家伙最多也就能带十万兵,还老打败仗。但他手下的韩信却能带兵百万,并且屡战屡胜!”
刘邦和韩信的故事,柳儿的确跟张金称讲过。那是她刚被张金称纳入后宫时,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作出的大胆之举。kk163速度首发。主要是为了让张金称觉得自己有用,不会日久而倦。但现在二人之间已经很久没说故事了,连柳儿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我想,嗯,就那!”张金称趴在床上,看不到柳儿眼神的变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想啊,既然韩信那小子那么能打,怎么会死心塌地跟着刘邦呢?他自己随便拉支队伍出来,日后江山还不是他的?”
柳儿听得一愣,手上的力道瞬间失去了分寸。好在张金称皮糙肉厚,经得起捶打,非但没觉得疼,反而很是受用。“对,用力,再加大点劲儿。这两天要下雨,我总是觉得腰酸……”
“啊,噢!”柳儿迅速将飘走的心思收回来,手上继续加大力气,以免被张金称感觉到自己的慌张。刘邦不擅长将兵,唯独擅长将将,这是古书上记载,韩信亲口对刘邦说的。首发但今天的问题,肯定不能只用韩信的原话来回应。张金称问得绝不是什么刘邦韩信,柳儿清醒地认识到。床上这个男人对程名振起了猜忌,所以才试图从古人那里寻找答案。
“刘邦当年怎么镇住韩信的?你知道么?”张金称等了半晌没得到解答,不觉有些焦急。“那个萧,萧何,还有那个,那个张良,都比刘邦有本事。他们怎么没造反呢?你知道么?”
萧何等人为什么不造反?只扫过几眼史书的柳儿怎可能知道确切答案!但她的心思转得非常快,略作沉吟,已经想好了说辞。“大当家问这个啊,说来也有意思。据传说中讲,正因为刘邦没本事,所以大伙才死心塌地的保他。那项羽的本领倒是天下第一,最后却落个树倒猢狲散!”
“这是什么道理?”张金称被彻底弄糊涂了,翻过身来,皱着眉头问。首发kk163
柳儿不愿意与他正对,温柔地将他的身体又搬了过去,一边继续给他捶背,一边回答,“其实妾身只是听人说过,您也就当个故事而已,千万别当真。刘邦没本事,所以懂得尊敬有本事的人,萧何、韩信他们跟在刘邦身后容易出头,有了功劳后也容易捞到赏赐!但项羽那边就不行了,你再有本事,也大不过项王,怎么混也混不出头来。所以大伙核计了一下,。觉得还是跟着刘邦混容易出息!”
如此解释楚汉之争的,柳儿这里也算是头一家。张金称听得直眨巴眼睛,对照着自己目前的情况斟酌了片刻,笑着说道:“你说得对,换了我,也不跟着项羽。无论立多少功劳都是霸王的,无论做得多辛苦,都落不到一句好儿!”
“并且刘邦这人虽然本事不大,但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好嫉妒!”用力敲打了张金称两下,柳儿继续苦口婆心,“他知道韩信比自己强,所以打仗方面的事情,对韩信言听计从。kk163速度首发。不但要什么给什么,而且无论谁进谗言,都不肯听!当年江山还没打下来,他已经将三齐,就是今天的河南河北,统统都封给了韩信。”
“姓刘的好气魄。”张金称听得入迷,忍不住大声赞叹。用人不疑,赏罚分明,他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够做到。但真的做起来,才发觉其远远比想象中难度来得大。
“是啊,要么人家怎么建立了汉朝呢!”柳儿停住手,喘息了片刻,慢慢总结。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自己亦希望自己遇到了个草莽英雄。虽然是被强捋来的,也好过跟着馆陶县令那个糟老头子。首发所以一心一意地帮助榻上这个男人出谋划策,即便偶尔目光向外看,也强令自己收心、认命。
只有鹃子那样单纯的女人,才适合小九那样的男人。而自己的命运,柳儿知道,就该是跟着一个像自己一样污浊的家伙。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榻上这个污浊的家伙才被扶上墙,立刻起了另外的心思。大户人家的女儿,名门闺秀,到底意味着什么,谁都当她猜不到么?人家马上要称王了,需要找良家女子才能般配。捋进泽地里的残花败柳,配不上王爷的地位,也辱没了所有巨鹿泽豪杰的身份。
“那后来呢,刘邦怎么又跟韩信翻了脸?”张金称舒服地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追问。“你不是说刘邦后来还是杀了韩信么?还有那个啥,那个不见天,不见地的…….”
“那是他打下江山之后!”柳儿笑了笑,嘴角露出几分苦涩,“打下了江山,韩信就没用了。刘邦说过的话就可以不算了。现在想想,其实刘邦不是有心胸,而是能够忍!”
“嗯!”张金称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悟。柳儿却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心中凄苦,说话的语调也愈发苍凉,“当初他曾经发誓,如果想杀韩信,除非天上没有太阳,脚下没有土,身体里边没有血。结果找了口枯井盖上盖子,用绳子向脖子上一勒,什么誓言都解决了!男人么,想说了不算,总有办法!”
这些都是民间传说。刘邦曾经发下毒誓,如果想杀功臣,必须满足三个条件。无天无地无血。再郑重的誓言也能找到破绽,只要你存心去找。
张金称听得一惊,眉头瞬间皱出了一个川字。kk163速度首发。他旋即知道柳儿是在跟自己赌气,数落自己将当初情浓时的诺言全部抛在了脑后。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这不,这不是还没打下江山呢么?你放心好了,我这辈子…”
刚要发誓,又想到柳儿方才的话,男人想破誓,什么办法都能找得出来。摇了摇头,继续道,“算了,不说。反正我会对得起你!”
“大王这话就说重了,是妾身笨,不知道满足!”柳儿笑着擦了下眼睛,尽量展现自己的温柔与干练。“大王记得刘邦夺天下之前那些作为就是了。小九和娟子都是好人,我一直盯着,也没盯出什么破绽来!”
她也是心神太乱,所以过多没考虑张金称的感受就直接奔向了正题。被人戳破了心事,张金称脸上立即有些挂不住了,腾地一下坐起来,低声叫嚷,“谁说我怀疑小九了。你别瞎猜。女人家,就是喜欢瞎琢磨。记住了,今天的话绝对不能往外边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大王放心。妾身虽然笨,那边是外,还是分得清楚的!”柳儿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在脸上绽放出一团浅浅的笑容。她今天算是看清楚了张金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失望至极,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张金称将信将疑,目光盯着柳儿,试图寻找出一些破绽。看了好一会儿,除了微笑外,再发现不了什么,自觉理亏,跳下床来,一边喝茶泻火,一边小声嘀咕,“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那也不能完全怪我啊。世道就是这样,我还能跟天下所有人拧着干不成?还有,小九他们两口子那边,你继续勤走动。也不为了别的,他有不想说的话,尽量及时让我知晓。”
“妾身明白!”柳儿像奴婢一样蹲身施礼。
“下去准备点吃的,我今天要在你这过夜!”张金称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高兴,挥手将柳儿赶开。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做会儿,想想刘邦和韩信的故事,也想想今后怎么安排柳儿。虽然不能立她做正室,但也不能亏待了她。毕竟她的作用无人可以替代,性子也比较好拿捏。
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他又想到程名振和杜鹃两个。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柳儿没向自己汇报过那对夫妻的情况了。虽然以往的汇报也没多大用,但总比听不到任何“秘密”让人放心些。
这女人不是一天到晚扎在那边么?猛然间,张金称心里感到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刘邦的故事中,不仅仅有一个韩信。他记得还有一个陈平家伙,柳儿对自己讲过…….
这一晚,张金称使出了浑身解数。柳儿亦是曲意逢迎,婉转承欢。当一切结束之后,他肩并肩躺在榻上,静静地倾听彼此的喘息。
“小妖精,爷今晚喂饱你了没?”歇了一会儿,张金称突然侧过身来,用拇指和食指托着柳儿的下巴追问。
这是他们刚刚住在一起时,他经常开的一句玩笑。虽然略显轻薄,却隐隐带着一丝温馨。而她亦如既往地半张开娇艳欲滴的双唇,喘息着回应,“爷自己知道的,还用问?”
张金称原来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还很结实,还不算老。这一点,他最近在那对姐妹花身上也曾经无数次证明过。但今天他却突然失去了自信,总觉得柳儿的回答得不够直接,不够明白。可男人的自尊又让他无法刨根究底,于是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像练武一样短时间内重新振作,再杀一回,让柳儿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讨饶。可惜没等身体调整到位,眼皮先沉了下去,然后便不可遏止地坠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二人都起得很晚。张金称随便吃了些早饭,不再提昨天晚上的任何话头,独自到中军处理公务去了。柳儿本来想叮嘱他几句,话到了嘴边,也突然失去了兴趣。笑了笑,转身回屋中默默地梳妆。
铜镜里是一张的姣好脸,带着一点春意,宛若雨后海棠。但透过斑驳的镜面,柳儿却看到了无法擦去的风尘。
女人家,一岁便是一岁。风吹雨打之后的海棠即便开得再艳,也无法与那些含苞待放小花骨朵争春。她们所能把握的,只堪是怒放时的记忆。而她怒放之时的妖娆,应该看到的人却根本没机会看到。
“夫人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丫鬟们进来收拾房间,看到柳儿梳妆打扮后半晌没挪窝,吓得胡乱划拉了几把便匆匆地退了出去,聚集在窗前窃窃私语。若是放在平日,柳儿夫人早就风风火火地跑到校场中看热闹去了,根本不会一个人在家中面对这份孤独。
“没事不要多嘴!”小丫头晏紫年龄最大,“见识”也最广,板起脸来小声呵斥。“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夫人累了,想歇一会还需要向你们请假么?”
众丫鬟吐了吐舌头,做鸟雀散去。她们都很年青,身上带着所有这个年龄段女孩子一样的娇憨与糊涂。张金称昨天抱怨柳儿对她们缺乏管教。柳儿自己心里却清楚,是自己刻意纵容她们稀里糊涂的。一方面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某些遗憾。另一方面,她不希望自己身边有太多的聪明人。
在聪明人眼里,这世上的傻子太多,太好骗。所以他们总是肆无忌惮地使用自己的聪明。譬如柳儿的上一任丈夫林县令,就是自己硬生生把自己给聪明死的。同样的恐慌,柳儿不想再重复经历一次。但作为一个清醒者,她又无力解开这个越来越深的局。就好像被关进的一个密不透风的屋子,明明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会被憋死,却没能力在墙上打一个洞逃生,甚至连捅一个窟窿眼儿求救的力量都没有。这样坐以待毙的滋味还不如那些沉睡着的人,至少他们是死在美梦当中。
背后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小丫头晏紫走上前,默默地为她揉捏肩膀。昨天夫人替大伙挡了一道灾,她里感激,所以用一种力所能及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谢意。柳儿很清楚这些下人们的想法,拍了拍对方的手指,笑着道:“别忙活了,我一点都不累。小红她们几个呢,平日叽叽喳喳个没够,怎么今天全变成哑巴了?”
“她们去外边采芦芽了,说是今晚让大王和夫人都尝尝鲜。”晏紫停顿了一下,低声回禀。作为水乡泽国的特产,芦芽在春天会走上所有人的餐桌。上至几位寨主,下到普通喽啰,都将其视作极品珍馐。而那东西适合作为食物的时间极短,动作稍慢的人,往往不是只能捡到别人采剩下的,就是采了一筐子已经嚼不动的老根回来,枉费半天心思。
柳儿的厨房中当然不缺几筐芦芽。无论是否还受宠,她毕竟也是几位寨主夫人之一,所有吃穿供给从优。丫鬟们所谓采集芦芽给夫人尝鲜,不过是出去踏春的一个借口。柳氏心里犹如明镜,嘴上却不戳破,和气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你怎么不一块去?外边天气不错,别总是闷在院子里!”
“大当家,大当家昨天说,夫人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晏紫轻轻咬了咬嘴唇,如实相告。
张金称昨天的怒火很吓人,谁也不想再触他的霉头。而跟在柳儿身边,肯定比躲在外面安全。作为年龄最长的丫鬟,晏紫很谨慎地给自己选择了一个避风港。
“你倒是听话!”柳儿无奈地笑了笑,低声数落。她不喜欢背后长个小尾巴,那样会失去很多乐趣和自由。但个中原因却不好明说,那根本就是个执念,见不得光,也不能与任何人分享。
晏紫怕的就是被赶走,恭恭敬敬地蹲下身去施礼,低声回应,“不光是怕大当家责怪,您身边的确也需要个人伺候。否则别的夫人出门都前呼后拥的,您比她们来得早,也比她们对下人好,凭什么就要落了单,看上去就像没人管一样?”
“那你就跟着!”柳儿回转身,用力将小丫头拉起来。“得不得势不能光看表面。院子里的那两棵杏树开得还艳呢,能咋呼得了几天?”
“夫人说得极是!”小丫头晏紫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回应。
跟这种没经历过多少人间风雨的小丫头说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柳儿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很无聊。摇头一笑,低声命令,“好了,你早晚会懂。走吧,咱们也出去转转,省得在屋子里边闷得慌!”
这是小丫头晏紫最为盼望的事情,所以迫不及待地答应着去准备。片刻之后,主仆两个收拾停当了,也拎着放芦芽的竹篮,相伴向泽地深处走去。
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战事,男人们可以留在家中做帮忙,女人被则被从繁重的农活中解放出来,四下寻找野菜改善伙食。因此,湖畔周围到处都是笑声,将整个泽地衬托的生机勃勃。如此多的人都干同样的事情,分到每个人头上的收获难免就少了。好在柳儿和晏紫两个的目的也不在挖芦芽,只是拎着竹篮,一边走一边天南地北地闲扯。
“你家哪的?”爱打听个人私事是女人的天性,即便是圆滑如柳儿也不能例外。
“南和!”晏紫咧了咧嘴,说了一个非常不愿意提及的地名。
那是距离巨鹿泽非常近的一个弹丸小县,有一条水路可以直达泽内。在程名振没入泽之前,张金称等人可没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觉悟。便利的交通即意味着“绿林豪杰”们朝夕可至,有钱的大户人家早跑光了,剩下没钱也没势力的,只好留下来听天由命。
“你也是被掠来的?怪不得这么胆小。”感怀自身遭遇,柳儿忍不住停下脚步,摸着小丫鬟的头安慰。
对方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晏紫又咧了下嘴,苦笑着道:“不是。我爷娘去得早。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他见日子过不下去,就带着我入泽投奔了大当家。后来他在狐狸淀战死了。二当家怕我没人管活活饿死,才让我到后寨当丫头!”
狐狸淀之战是程名振到达巨鹿泽后打的第一场经典战斗。正是凭着此役,他和王二毛两个才彻底于泽地中站稳了脚跟。柳儿清楚那场战斗的所有细节,更明白此战对巨鹿泽的重要性,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可真难为你了。小小年纪便糟了这么多的罪。在后寨过得惯么?平时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晏紫咬了下嘴唇,慌慌张张地接口。难得被女主人关心的一次,她有点难以适应,更不敢随便告别人的状,以免给自己招来祸患。
“真的没有?”柳儿是何等的精明,在听见回答的瞬间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又伸手捋了下晏紫额前的碎发,低声安慰道:“还是个漂亮妮子呢,怪不得有人惦记着。其实,女人还是生得平常些好。就像马莲花一样,越是漂亮,根子也是越苦!”
晏紫侧开脸去,尽量不跟柳儿的目光相对,“不苦,不苦,夫人从不拿我撒气。我们真的一点都不苦!”
柳儿咬了咬牙,低声冷笑,“算了,还不是就那点儿破事儿?改天我跟大当家说一声,谁再随便往后寨跑,就打折了他的腿!”
这下,晏紫更加惊慌了。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眼泪汪汪地祈求,“夫人,夫人别。您别替奴婢操心了。是奴婢自己命苦,怪不得别人……”
“谁这么大胆子?还敢到我屋子里边造反。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见小丫头吓得眼泪汪汪,柳儿更是心头火冒,挽起衣袖,恨恨作势。
“别,您别管了。大当家正宠着他……”
“该死的东西!”柳儿知道自己的猜测全中了,不由得面如寒霜。“他以为认了大当家做干佬,就可以欺负到我头上来么?你不要怕,看我怎么收拾他!”
愤怒之下,她的话未免有些太大声。临近挖野菜的女人们听见了,吓得纷纷低头。小丫鬟晏紫更是面如土色,几乎跪了下来,苦苦哀求,“夫人,夫人您别。您犯不着生气。他是冲着我,不是冲着您!”
挖野菜的女人们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纷纷回避。柳儿在寨子中是什么地位,大伙都非常清楚。而胆敢调戏柳儿身边婢女的男人,在巨鹿泽中更是凤毛麟角。不用猜,众人也都知道,这是张金称新认的那两个义子,张虎和张彪其中之一干的好事。
按照柳儿对寨中群雄的熟悉程度,她能精确地猜出具体是哪一个胆大包天。原名杨彪的张彪出自郝老刀的门下,虽然是个粗人,却颇知进退。而原名周礼虎,曾经在馆陶县衙公干的张虎,却是个色中恶鬼。此人当年不过是个衙役的身份,就胆敢跟衙门里的婢女眉来眼去。如今拜了个有实力的干佬,想必更是毫无忌惮了。
而张金称之所以急着认两个义子,也绝非为了弥补亲情上的遗憾。锐士营的很多将领都来自馆陶县的乡勇队伍,平日里其中与程名振走得近,并被其倚做臂膀的,只有王二毛,段清、周礼虎等聊聊数人。万一周礼虎认了干老子后变了心,程名振身后就等于被架上了一把刀,随时都会刺进他的心脏。
想到这儿,即便不是为了给晏紫出头,柳儿眼里也容不下张虎(周礼虎)了。只是如何提醒程名振做出防备,她一时半会儿还没好主意。犹豫了一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也别害怕。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他再狗胆包天,也不敢当着我的面对你动手动脚!”
“嗯!”晏紫咬了咬下唇,低声回应,眼睛里边充满了感激。
把话题揭开后,主仆两人的心情又舒畅了起来。一边采着芦芽一边唠家常,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竟又从后寨走到了前寨。转过湖湾,便是程名振的练兵场了。新的芦苇还没长起来,远远地便能看到旌旗招展,刀枪闪亮。
毕竟还是个小女孩,晏紫的目光立刻被远处的热闹给吸引了过去。伫立在湖边,竖起耳朵听将士们的喊杀声。柳儿见她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觉得非常有趣,笑着推了一把,低声道:“要看几凑近了看,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着!”
“夫人……”小丫头有些犹豫,不知道校场是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但转念想到夫人几乎每天都要到校场上走上一圈,眼睛立刻闪亮了起来。于是雀跃着走在柳儿身前,一步不停地向最热闹的地方凑。
此刻的锐士营,无论从规模上还是从装备上,都比去年春天的那个锐士营强得太多。接踵而来的胜利,不但给巨鹿泽抢来了难得的军备物资,而且让泽地中老少爷们的胆子都倍受鼓舞,不再把正面跟官军硬撼视作必死之途。鉴于这种情况,程名振将锐士们重新打散整编,老兵新兵混杂起来组成了五个军,前、后、左、右、中。每军大约八千人,下面还细分为长兵团、巨盾团、朴刀团、弓箭团、辎重团等。几乎原封照搬了大隋府兵的结构,只是在局部根据泽地的实际情况作了些细微的调整。
士卒的逐步正规化,使得巨鹿泽的自保能力大大增强,同时也使得军中事务愈发繁杂。程名振最近一段时间很少到后寨参与日常议事,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在张金称眼前晃,以免招他心烦。更多原因是脱不开身,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去听废话。
也难怪他忙得晕头转向,数万大军,真正懂得战阵兵法的人,几乎就他老哥一个。每名都尉、校尉都需要他手把手去教,并且还不一定所有人都能很快教会。而都尉、校尉的人选,决策权还在张金称和众当家手里。有些人明明不是那块领兵的材料,考虑到泽地中各方势力的平衡和寨主们的面子,程名振还是要硬着头皮容忍他们。
好在如今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切已经渐入正轨。特别是那些普通士卒,现在已经完全能分得清楚前后左右、鼓点锣声,只要各级军官们能恪尽职守,整个军阵即便骤然遇到轻度打击,也能基本保持运转顺畅。
按照张金称的要求,锐士营在去年冬天的恶战后,进行了成倍的扩张。为了将扩张对战斗力和凝聚力的影响降到最低,眼下每一队士卒都是新兵和老兵混编而成。每天下午,老兵带着新兵一道训练,提高阵型配合、贴身格斗的常规技巧。而在上午人精神头最足的时候,则由几个都尉分别带队,在程名振的指导下进行实战模拟训练。通过一定强度的对抗,来提高将领和士卒们对战场的直观认识。
一旦有弟兄在训练中受伤,或者因为受不了训练的强度而晕倒,则归杜鹃及其麾下的锦字营女兵处理。为了提高弟兄们训练的积极性,杜鹃还特地抽选了一批模样周正、性子活泼的女兵在校场周围观战。名为替大伙呐喊助威,实际上则起到了监督作用。在少女们的灼热目光下,任何要脸面的男人都不愿意偷懒。每当女兵们的巴掌声响起时,年青的男性士卒则鼓足了精神,恨不得把浑身上下的本事都展现出来。
除了带领女兵负担起监督和救护的职责外,如果有人细心去看,还会发现杜鹃麾下的锦字营,无论入选锐士营的,还是未被入选的,大部分低级军官都站在观众队伍里。程名振的每一步操练细节,都被他们看得仔细,记得明白。至于他们为什么那样做,是有人授意还是主动参与,个中原因,就不足为外人道矣!
平素几乎日日都要出现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杜鹃心里正感到纳闷。猛回头看到柳儿和晏紫主仆两个拎着篮子姗姗而来,赶紧放下手中的家什迎了过去。
“你忙你的,别耽误的正事儿。”往常奉命而来从没觉得过紧张,今天的柳儿心神却有些慌乱,摆摆手,笑着道。
“没事儿,有人替我盯着呢,哪能把姐姐一个人撂这儿!”杜鹃倒是没看出柳儿脸色的异常来,照旧像平常一样从女兵手里接过一碗冷水,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大口地向肚子里猛灌。
见到杜鹃那幅天不收地不管的模样,柳儿立刻恢复了正常,快走两步,一把抓住碗边,低声斥责道“天才暖和起来,小心别喝坏肚子!”
喊了小半个上午,杜鹃早已渴得嗓子眼儿冒烟,怎么肯轻易放弃,一边往回抢碗,一边喘息着解释:“没事,没事,大伙天天喝也没见谁肚子难受过!”
论力气,纵使三个柳氏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杜鹃,连抢了几下没抢动,她只好悻然松手,没好气地数落:“都快是孩子她娘的人了,怎能这般不小心着自己。一旦被冷气淤积在心口,我看你下半辈子怎么难受!”
“早着呢?”杜鹃喝饱了冷水,交出碗,顺势自己拍了拍自己平平的小腹。“没那么快,这才刚住一起几天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害羞!”柳氏无可奈何地翻了下白眼,像个慈母般呵斥。
“这不是没外人么?”杜鹃死皮赖脸地回应。
姐妹两人平素说笑惯了,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女兵们也知道大当家夫人和九当家夫人是手帕交,在一起总有很多体己话说,所以也不往跟前凑热闹。只是小丫鬟晏紫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又是害怕,又是兴奋,一双脚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站。两只眼睛也滴滴溜溜,东张西望看个没够。
“这儿不用你伺候,相看就凑到跟前去看!”柳儿知道小女孩家那点儿爱热闹的毛病,把篮子夺下来,笑着命令。
“那,那,夫人……”晏紫这才缓过些神来,看看柳氏,又张望了一下校场上往来行进的队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
“要你去你就去!记得别把自己丢了就行!”杜鹃看不惯别人怯生生的模样,上前拍了她一下脑门,笑着命令。
小丫头被拍得一僵,旋即明白这是一个友好的表示,羞羞地施了个礼,低声道:“那,那,谢夫人。谢七当家!”
说罢,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蹦跳着扎进女兵堆儿中去了。柳儿在她背后看得直摇头,笑了笑,低声跟杜鹃数落:“平时都憋出犄角来了,难得能放一次风。这些孩子,嗨……”
从打扮上,杜鹃就能猜到晏紫的身份,接过柳儿的话头,笑呵呵地回应,“还都不是姐姐惯的,要我说,能跟上姐姐是她们的福气!”
“你这丫头嘴巴今天抹蜜了?!”柳儿回头,没好气地翻了下白眼。
姐妹二人嘻嘻呵呵,笑闹着说些女人之间的废话,时间也倒过得飞快。感觉上才一会儿的功夫,上午的实战模拟操练已经宣告结束,累脱了皮的喽啰们听到解散命令,轰地一下便撒了羊,前呼后拥向校场外边走。杜鹃怕晏紫初来乍到适应不了这种混乱场面,赶紧打住话头,招来两个贴身女兵吩咐:“去看看夫人的婢女到哪去了?别让人挤伤了她。这群该死的杀才,跟他们说过多少回了,就是不肯离开校场再散!”
“能练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柳儿向校场上混乱的人群张望了一眼,然后笑着安慰杜鹃。“去年这个时候,每次要不踩趴下几个,几乎都不算完!现在,好歹互相之间还能留点儿距离,没用矛尖捅自己人的**!”
“那也倒是!”杜鹃摇头苦笑。让一群散漫惯了的喽啰学习秩序,不比让一个孩子学习走路轻松多少。全亏了程名振打小就看惯了这种场面,明白有些事情需要循序渐进,急不得恼不得。若是换了别的当家来做教头,即便不被喽啰们千奇百怪的坏习惯活活给气死,也得被某些怎么教都教不会的家伙活活给累死。
说话间,二人已经从校场外围走向内侧,从人群中仔细搜寻晏紫的身影。正找得有些着急的时候,猛然听斜后方有个小女孩带着哭腔喊道:“你,你不要脸。谁是来看你的了,是夫人要我跟着她……”
“是夫人体谅你想我想得苦,对不对,我的小心肝儿!”嘈杂的哄笑声中,一个男子阴阳怪气地追问。
“滚开,姓周的,你别给脸不要脸!”紧跟着,人群中传来杜鹃的心腹侍女红菱的声音,隐隐带着抑制不住地愤怒。
“谁姓周啊,哪个姓周啊!赶紧站出来听红菱姑娘训斥!”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激发出更多的哄笑声。
巨鹿泽本来就是个大土匪窝,男人们跟女人们开些过分的玩笑,只要不闹出人命来,从来没有哪个当家的会认真追究。虽然眼下是在校场当中,但训练已经结束了,大伙便乐不得将紧张的神经放一放,想方设法给自己寻些开心。
红菱是杜鹃一手出来的,性子中亦带上了女主人的三分刚烈。几番斥责无果,立刻从腰间拔出刀来,抬手向前虚劈,“让开,刀剑无眼。谁再胡闹别怪我不客气!”
“吆!你这小妮子,居然跟大爷玩武把式儿。要不咱们就比划,谁赢了,就陪对方一个晚上!”
“好啊——”旁观者唯恐天下不乱,大声替挑衅者喝彩。
“比就比,谁还怕你不成!”被逼到“悬崖”边上的红菱根本没听出对方话中的圈套来,将披风向后一甩,大声回应。
“那咱可说好了,就今儿晚上!”挑衅者挤眉弄眼,满不在乎。“我赢了你陪我,你赢了我陪你!”
可怜的红菱这才明白过些味道来,脸色一红,举刀便劈。挑衅者嘴巴虽然贱了些,手脚却非常利落,一个侧身让开刀刃。再一个倒钩,飞脚踢在了收势不及的刀柄上。
女孩家力弱,横刀立即脱手。看热闹的人迅速让开一个圈子,把交手双方围拢在正中央。红菱兵器脱手,却丝毫不见慌乱,赤手空拳与胆敢出言不逊的男人战做了一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个男子也不好意思再亮兵器,索性空了双手,拳来脚往,见招拆招,不时还在胡扯上几句,口头上占尽了对方的便宜。
到了此时,小丫头晏紫反倒成了旁观者,只会站在圈子内哭鼻子抹泪。无论是男性喽啰和女性喽啰都不肯给予她半分同情,纷纷拍起巴掌,为交手双方大声喝彩。
红菱毕竟是女孩子,耐力远没男性持久。拆了二十几招后,鼻尖上立刻渗出了汗水。与她相斗的那名男子稳稳地占据了上风,却不想这么快结束比试。一边继续嘴上花花,一边卖弄身手,大有不占尽便宜不罢休之意。周围看热闹的喽啰们见状,愈发觉得过瘾,跳脚拍巴掌大喊大叫,“抓她那!抓她那儿!”“唉吆,这脚够狠,断子绝孙啊!”,唯恐天下不乱。
耐着柳氏在旁边的面儿,杜鹃一直没有出头给贴身婢女撑腰。毕竟跟她比斗的那名男子是张金称新认没多久的义子张虎,无论亲不亲,都算得上柳氏的半个儿子。但看到张虎占了上风还要得寸进尺,招招都往女孩家的忌讳处使劲儿,心头的火便被勾起来了。再听到周围喽啰们喊的那些污言秽语,实在忍无可忍,抬脚向身前的几个倒霉蛋**上猛踹,厉声喝道:“都给我让开,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这么有本事。菱子,退下来。剩下来的场子我给你接着!”
红菱本来就已经输得无可再输,只是恨对方嘴上无德,所以才免力坚持。猛听到场外响起自己熟悉的声音,眼圈一红,捂着脸跑下。张金称的义子张虎正卖弄的过瘾,根本没发觉场外气氛突然变得安静,见对方哭着逃走,哪里肯放,张牙舞爪地追了过去。
才追出不到五步,前面猛地出现了一双绣花鞋。红红绿绿,甚是漂亮。没等张虎看清楚鞋面上的花样,鼻子和胸口已经与鞋底来了次亲密接触。被踹得两眼发黑,蹬,蹬,蹬倒退六七步,仰面朝天跌进了人群当中。
“谁这么缺德!”连对手的模样都没看清楚就被人踢趴下了,他却丝毫不觉得惭愧。嘴上依旧花花地叫着,“谁,哪个娘们这么缺心眼儿。抢汉子也不用如此着急,老子今天……”
荤话还没等说完,旁边扶着他的喽啰“呼啦”一下,全都散开了。失去的支撑的张虎再度倒地,直摔了个七荤八素。这回,他终于发觉了苗头有些不对,艰难爬起上身,呻吟着道:“不就是个玩么?用得着这么狠?也就是我身子骨结实,换个骨头架子……”
“还比么?你赢了,我就把红菱和晏紫一块儿送给你当老婆。你要是输了,自己找块豆腐撞死去!”玉罗刹杜鹃好久没发威,突然的变化让大伙极不适应。但转念想想杜鹃的绰号是什么,众喽啰谁也不敢吭气了。胆小的蹑着脚尖便向校场外溜,胆大也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张虎这回知道自己激怒了谁,心中暗叫倒霉。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鼻血,可怜巴巴地回应:“嫂子,我哪是您的对手呢?再说了,您是小九哥的夫人,我跟您动手也与礼不合啊!”
玉罗刹杜鹃把眼睛一瞪,厉声质问:“甭扯我们当家的。咱俩就说咱俩。你知道不知道红菱是我的贴身侍女?既然你敢连她都打,我这个嫂子又何必放在眼里!”
张虎没被张金称认为螟蛉义子之前,曾经日日在程名振**后边晃,当然知道红菱是什么身份。但他现在也是水涨船高,不必对一个小女兵礼敬有加了。况且今天这事儿分明是红菱先拔的刀子,他脾气再好,也没站着挨砍的道理啊?
想到这儿,张虎又擦了把鼻血,涂得满脸通红,“嫂子,嫂子说这话什么意思。弟兄们都看着呢,是您的侍女先欺负到我头上来的!”
说罢,他还想找个人来给自己作证。无奈周围的家伙们看热闹时唯恐天下不乱,到了此刻却唯恐把祸水引到自己头上。一个个侧过脸去,谁也不肯替他说句“公道话”!
“照你所说,是我御下不严,纵容侍女欺负你喽?”杜鹃的性子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如果张虎说两句好话,看在往日大家相处尚可的份上,今天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偏偏张虎入泽后见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杜鹃,根本不知道玉罗刹的名号由何而来,所以也不懂得服软,兀自硬着头皮强辩:“我可没那么说。只是谁的刀子落在地上,大伙都能看得见!”
“好啊,那你告她持械行凶去啊。到二当家那边去告。然后再跟二当家说一下,她为什么拿刀子砍你!”见张虎没完没了地强辩,杜鹃气得脸色雪白。如果对方是别人,她早就用刀子来讲道理了。不论是是非非,打服了再算。偏偏对方是张金称的义子,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柳氏就站在旁边。
“也不至于闹到那个份上!”张虎侧开头,尽量不与杜鹃的凌厉目光相对。此刻他立足未稳,知道即便到了二当家薛颂那里,也没人肯替自己出头。况且大当家张金称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如果他就这么鼻青脸肿地走到后寨去,告诉义父自己被一个女人给打趴下了,恐怕非但讨不回公道来,反而又自讨一顿板子。
贴身婢女被人当众调戏,柳氏早就气得脸色青黑。不待二人继续争论,上前几步,指着张虎骂道:“走啊,怎么没种了。她为什么要砍你?你最好说清楚些!二当家处事最为公道,说不定还会给你撑腰,让你直接到我房间里把晏紫抱回家去!”
“我不过是跟她闹着玩儿!”张虎惹不起杜鹃,更没胆子惹柳氏。虽然柳氏现在已经失了宠,但男女之间的事情有谁讲得清楚。万一哪天张大当家对两个新人失去了兴趣,又想起柳氏这口旧灶来,那他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倒霉么?
“我知道,有些话不该我来说!”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张虎,又看了一眼面冷如霜的杜鹃,柳氏灵机一动,叹了口气,低声数落,“正所谓至亲不过父子。你是大当家的义子,我只是个如夫人,将来怎么样说不定还要看你的脸色呢,无论如何不该得罪你。”
“但你做人也得有点分寸,知道自己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晏紫她再不济,也是我的贴身丫鬟。你没事儿就往我的房间里钻,是给你义父长脸呢?还是欺负我这姨娘没本事呢?”
这下,张虎更无言以对了。凭心而论,他对晏紫动手动脚,只不过是在馆陶县当衙役时养成的坏习惯,根本没准备把女方怎么样。但是被柳氏这么上纲上线地一数落,就变成了恃宠而骄,欺负义母了。话一旦传出去,张金称再急着用他,也得要那个脸。他的螟蛉义子之位恐怕连坐都没坐热乎,便要变成一具无头死尸!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自知今天断然讨不到便宜,张虎翻身站起,长揖到地,“姨娘千万别这么说,我对晏紫姑娘没什么恶意。只是大伙平素在前寨开玩笑开习惯了,嘴巴上都没把门儿的。所以到了后寨,也一时没注意到有什么忌讳,总喜欢顺嘴胡诌。如果姨娘和晏紫姑娘不高兴听,我以后改了便是。还请姨娘不要生气,为了我这个混球,气坏了自己不值得!”
一番话,既服了软,又把自己犯下的错轻描淡写地推了个干净。即便听在柳儿这机灵人的耳朵里,也不得不佩服他聪明。抬眼看了下杜鹃,发现对方也没继续追究的打算。柳氏只好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也别怪我说你说的重。算下来,咱们还都是馆陶县的乡亲,情分非同一般。你如果真的喜欢晏紫,就到阵前多打些漂亮仗,自古美人爱英雄。届时她耳朵里日日灌满你的大名,即便嘴上不肯,心里也肯了。可如果你就知道一味地说漂亮话,所做的事情却没有半件能拿上台面。将来即便你在大当家那里把她要了去,她心里也未必会看得起你!”
呵斥完了张虎,又转身拉过晏紫的手,笑着叮嘱:“好了,别哭了!我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你自己也争点气,将来无论是谁,敢对你动手动脚,你就直接拿刀子砍。女孩子家,越是软弱,越容易被人欺负!”
小丫头晏紫没想到自己的事情居然弄到了这么大的阵仗,让一位当家,一位夫人替自己出头。又是害怕,又是感动,抹着眼泪连声答应。经历了这样一场“热闹”,柳儿显然也失去了继续观看下午训练的心思,跟杜鹃打了个招呼后,带着晏紫怏怏离去。
既然当事双方之一已经走了,杜鹃也没必要继续跟张虎纠缠。横了他两眼,也带着紫菱,红霞等侍女离开。没打着狐狸白闹一身骚,张虎后悔得连跳湖的心思都有。下午训练整个就没了状态,甭说招呼好麾下士卒了,连自己都分不清旗号跟鼓点儿。好在程名振早就被人告知了休息时发生的事情,也没过多追究,随便给张虎找了个借口,命他提前回去休息。
到了晚上,杜鹃依旧憋满肚子的火儿。洗过澡,一边伺候着程名振更换衣服,一边怒气冲冲地数落:“中午闹那么大动静,你居然也不过来看看。万一那小子不知道进退呢,咱们还真的跟他闹到后寨去?”
“你不是把人家都给打趴下了么?我再过去干什么?”程名振轻轻拍开杜鹃的手,笑着回应,“再上去帮你补几拳,打他个不长记性?还是上去秉公处理,让大伙都无法下台?”
“那倒也是!”杜鹃抿嘴而笑。事情关乎大当家张金称,如果程名振出面了,双方反而不好收场。像当时发生的一样,她为侍女抱打不平,揍了好色之徒一顿。过后挨打的没脸告状,张金称也没必要追究。整件事情到此为止,双方都落了个清静。
想到这一层,她的气儿全消了,眼神也慢慢温柔了起来。不料程名振却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恐怕这事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你还记得当时柳儿所说的话么?绝不是只为了教训张虎!”
“她说了什么?”程名振不提,杜鹃还真把柳儿的话给忘了。此刻仔细想想,发觉其的确有些反常。照理儿,晏紫挨了欺负,柳氏应该早出头才是,为何要等到自己压不住火动了手,才出来帮忙?
可若说柳儿想利用自己来对付张虎,形势又不是很靠谱儿。毕竟柳儿争的是后宫之位,外边多一个援手就多一份把握,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儿跟张虎结仇!
想来想去,杜鹃想得脑瓜仁都疼了,也没弄清楚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猫腻。程名振的脸色却愈发郑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恐怕泽地里的太平日子已经到了头!大当家对我有救命之恩,他真的要起了疑我之心……”
“你是说柳儿姐姐在提醒咱们?”杜鹃吓得一把捂住程名振的嘴,小声嚷嚷。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她才放下手来,以极低的声音追问,“怎么会这样?咱们不是已经做了很多让步了么?我们两个寨子都合并成一个了,他怎么还嫌不够?”
“人么?!”程名振叹息着感慨。当年他也没想到林县令会出手加害,结果差点连命都保不住。所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同样的事情经历过一次,第二次便警醒许多,只要有个风吹草动立刻便能发觉苗头。
只是发觉的苗头之后如何应对?想来的确有些令人头疼。张金称对自己有恩,万一双方发生火并,无论胜负,日后自己肯定难在江湖上立足。抛开这一层不算,即便是非自在人心,眼下张金称步步紧逼,杜疤瘌却念着老哥们儿之间的情谊,不断要求自己的女儿女婿退让。翁婿至亲还如此,巨鹿泽其他几位当家的态度可想而知。真的到了水火不容的那一天,恐怕除了杜疤瘌之外,泽地其余几位当家,无论愿意不愿意,都会站在张金称的一边。
“怎么办,你倒是说话呀!“杜鹃性子急,见程名振只顾着叹气,忍不住低声催促。
程名振摇头苦笑,“希望是我多心,按道理,柳氏夫人怎么着,也该帮他的丈夫,不该帮咱们!但凡事都需要早做准备,从明天开始,咱们的寨子夜间巡逻人手增加一倍。调整队伍,把跟咱们不亲近的尽量放在外围,死心塌地跟着你的尽量调到身边。另外,出去探泽外情况的弟兄们,你也催促他们再抓紧一些。哪天泽地里无法容身了,好歹咱们得有个去处!我不想跟大当家动手,但也不能任他宰割。实在不行就像你说的那样,咱们一走了之,找人山头躲起来,凭着手中的财宝逃过这个乱世!”
千头万绪集中在一起,听得杜鹃脸色越来越苍白。到外边去立个寨子,自己打自己旗号?她从来没这么想过这么复杂的事情,但为了丈夫,她必须着手去做。“来得及么?阿爷也是,他说过后寨有他顶着,怎么也没见他能弄出个动静来!”
“我估计,大当家即便对我再不满,只要我做得挑不出什么错处,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发力。”程名振苦笑了几声,继续向杜鹃交底。“他现在忙着称王,届时会遍发绿林帖子,邀请很多豪杰前来助兴。如果在称王之前先来一场窝里反,面子上会非常难看。所以,咱们应该还有一段缓冲时间。不会立刻就被逼到绝路上。并且,说不定等称王之后,大当家有了新的目标,就不会再折腾咱们了!”
“嗯!”杜鹃轻轻点头。她现在心里边非常乱,根本无法判断形势。但凭着对张金称的过去的了解,她相信丈夫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巨鹿泽已经先后稀里糊涂地死了好几个大当家。下一个别人爬起的垫脚石,绝不该是自己的丈夫!
“咱们也不是非这样做,只是,有备无患!总比祸到临头,只能束手待毙的好!”怕杜鹃过于担心被人看出端倪,程名振又拍了她一下,笑着安慰。
“我知道!”杜鹃惨然一笑,用手指比了比二人的胸口。你知,我知,如果在这世界上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相信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