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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骝(四)

  还是驴屎胡同那座茅草小屋,院子里飘满了药香。黄衣老汉满脸堆笑,露出的牙齿却令人不寒而栗,“你的确没见过我,但的确帮过我的忙。昨天我的小孙子偷偷跑出来玩,没想到遇上了我的两个仇家。结果被仇家从济北一直追杀到馆陶。本来都以为要葬身釜镬……”

  又来了,又来了。程名振知道自己又在做梦,那成了精的黄水老怪不止一次在梦中纠缠过他,口口声声说是要报恩,却没一次不是拂袖而去。

  只要睁睁眼皮,程名振知道自己就能将噩梦赶走。但此刻他却宁愿在梦里多停留一会儿!驴屎胡同那段日子虽然穷,却穷得简单。虽然苦,却苦得干净。而现在,他记起其后那一次次背叛与陷害,还有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牺牲掉的东西。他觉得很累,很累,累得不想挣扎。

  诚伯死了,老家伙算计人算计了一辈子,到死时连口棺材都没混上。林县令死了,他不择手段栽赃陷害属下,只不过是为了保住头顶上的官帽,被砍头前脑袋上却砸满了烂菜叶子。刘肇安死了,他奉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之命前来对付张金称,死后高士达连个屁都没多放。周宁死了,她这辈子就做了一次恶,还没能硬起心肠来做到底,偏偏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王二毛也死了,他一直想证明自己不是靠朋友的照顾而存在,证明的代价却是尸横荒野。

  短短的一年半光景中,这些该死的人和不该死的人都死了。死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他们本来还有更多的选择,没必要将别人逼上绝路,也没必要自己走上绝路,可他们偏偏要往那条绝路上走,义无反顾,永不回头。

  药罐上雾气升腾,遮断人的视线。

  “要不,我让这一切都停下来?”黄水老龙又从迷雾中探出个大脑袋,牙齿间寒光闪烁。林县令、诚伯、董主簿、刘肇安、冯孝慈、王二毛,那些该死和不该死的人突然都站在了眼前,不是人,是魂魄,由雾气凝结而成的魂魄。栩栩如生,或坐或立,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你,你,你……”程名振倏地一僵,浑身上下都冒起了凉气。他想拉住浓雾中的一个,拉到自己的身边,让黄水老龙兑现承诺。同时将那些与自己有仇的讨厌家伙收走。每次伸出手去,却要么抓错了人,要么抓了个空。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年青人,别太贪!”黄水老龙一甩袖子,看模样是又准备不告而别。“你,你回来!”程名振再也顾不上抓迷雾中的灵魂,扯着嗓子大叫。“这也算一个愿望么?”老妖怪回头,满脸狡诈。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程名振迅速睁眼。这不能算个愿望,他不能便宜了一直捉弄自己的老王八蛋。浓雾、魂魄、黄水老龙都消失了,只有药罐子还在,咕咕嘟嘟地在炭盆上翻着气泡。

  他醒了,心却被更大的恐惧所攫获。黄水老龙真的显了灵,将他丢回了一年半之前。所有发生过的灾难还要再来一次,他可以重头开始,却不知道是否能将命运改变。

  我在做梦!他告诉自己,同时伸手去提药罐。却被一股巨大了力量压住了肩膀,硬生生按倒,“别,你别吓唬我。郎君,郎君……”

  这回,他彻底醒了。压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妻子杜鹃。两只眼睛肿得像烂桃子般,鼻涕泪水唏哩哗啦。

  “我不吓唬你。我没事!真的没事!”程名振赶紧将胳膊弯回来,用手去替杜鹃擦泪。这个已经很久不见的亲昵动作让杜鹃瞬间涨红了脸,转身躲了开去。

  “呵呵,我说他醒的时候,只会看见你一个人吧!”带着一点慵懒的调笑声从侧面传来,让杜鹃的脸色更红。程名振这才发现围在自己身边的不止是杜鹃一个人,柳氏、郝老刀、孙驼子、杜疤瘌都在,满脸促狭。

  “我,我刚才没注意!”程名振讪讪地解释。心里依旧迷迷糊糊。他记得自己晕倒之前,正准备传令打扫战场。当时是在滏阳城南,周围一片冰天雪地。而现在,屋子里的摆设渐渐熟悉,是他新婚时所盖,却没用了几天的家。窗户上的喜字还在,只是褪掉了一点颜色。娘亲就站于稍远的窗口,正撩起衣角擦眼睛。

  杜疤瘌终归是程名振的长辈,不能像别人一样取笑自己的女婿,冲着窗口笑了笑,及时转换话题:“亲家母,你哭啥呢?!小九不是好好的么?”

  “是啊,小九只是累坏了,睡上几天就能缓过来!您快过来看看,他其实一点事儿都没有!”寨主夫人柳儿最会体贴人,上前搀扶住程朱氏的胳膊,低声安慰。

  “娘,儿子不孝,让您受惊了!”程名振的心里一疼,挣扎着坐起身,冲着娘亲施礼。程朱氏的嘴角动了动,笑眼含泪,“没,没事。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老姐姐,我跟您一块去。谁做的东西,都比不上自己亲娘做的合口!”柳氏夫人迅速接过话茬,同时回过头来,向大伙使了一个眼色。

  “呵呵,呵呵,我出去透透气,受,受不了这药腥味儿!”本来还打算继续调侃程名振夫妻几句的郝老刀笑了笑,赶紧找个借口开溜。

  “我也得回去看看了,营中的小兔崽子们吃饱了就瞎折腾,没一个让人省心!”杜疤瘌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和女婿,敲打着腰杆往外走。

  杜鹃心疼老爹,赶紧站起身相送。杜疤瘌半边身子堵在门口,笑着拒绝:“回去,回去,别出来了。外边冷,别把你自己冻着了。他刚刚好一点儿,你再躺下,那咱们就甭过年了!”

  杜鹃不依,倔强地搀扶住老父的胳膊。疤瘌叔挣扎了几下,拗不过女儿,只好由着对方的性子,一道走向门外。

  屋子中转眼只剩下了程名振和孙驼子两人,老眼瞪着少眼。一个想问问自己的病症,另外一个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彼此之间傻傻了看了好一会儿,孙驼子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啊,纯粹是把自个给累着了。练武之人,平时有一点半点儿毛病看不出来,要么不躺下,躺下就得十天半个月!”

  “我昏迷了多久?”程名振咧嘴苦笑,“十天,还是半个月?”

  “大队人马都从滏阳郡退回巨鹿泽了,你说是十天还是半个月!好在昏迷时还能吃进东西去,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

  程名振笑着咧嘴,心情稍稍放松。这一觉睡得可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好在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自己无需把经历过的灾难再重复一次,也无需再目睹同样的惨事。

  “你说你小小的年纪,心里想那么多事情干什么?”孙驼子接下来的话让程名振的笑容又开始发僵。老人家是出自一番好心,但除了沉默外,程名振根本没有第二种办法回应。

  “嗨!想得越多,心就会越累。人累能看得出来,心累看不出来。累着累着,就成了病了!”孙驼子见程名振不肯说话,继续没完没了地唠叨。“这自古以来,病死的家伙十个里有八个是心先死的,你别摇头,你再这么下去,不被流箭射死,也会把自己给累死!”

  “哪像您说得那么玄乎啊?”程名振干笑着打岔。孙驼子是巨鹿泽的神医。不光是医术精湛,装神弄鬼也有一套。虽然他算出来的卦象是有名的十卦九不准。

  “信不信由你!”孙驼子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老腰,一边用肩膀挎起药箱。“再吃两顿,就别吃了。是药三分毒!我这药是安神补血的,你自己不照顾自己,吃多少都没有用。”

  “谢谢您老啊!”虽然不想跟孙驼子深聊,程名振心中依旧充满了感激。老家伙不但救过他,还救过杜鹃,救过泽地中很多人。如果把整个巨鹿泽中的男女按威望排个序,老家伙肯定能拍在三甲之列。

  孙驼子没有回头,继续抬腿向外边走,“别再胡思乱想。你来了之后,巨鹿泽和原先大不一样。有吃有喝,还能听见笑声。这泽地里少说也有十几万口子呢,他们之中有人该死,大部分人却不该死!”

  有股无端的沉重又压上了程名振的肩膀,让他的脸色迅速阴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真的没乱想,只是被有些地方给绕住了!”

  “绕住了就先绕过去!别叫劲儿。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家伙迅速接了一句。撩开厚厚的门帘,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鹃子回来了,你好好待她。自打你回到巨鹿泽,她压根就没合过眼!”

  说罢,放下门帘,蹒跚着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哼哼唧唧地唱着俚歌,“不是一家人勒,进不了一家门。没有一口锅啊,做不出夹生饭……”

  老家伙的嗓子很粗,唱出来的歌阴阳怪调。但还是让屋里的程名振和屋子外的杜鹃涨红了脸。程名振知道老东西是借着歌声在提醒自己,眼下已经是巨鹿泽中重要的一员。九当家,总教头,锐士营都尉,三当家杜疤瘌的女婿,七当家杜鹃的郎君。林林总总一大堆,反正这辈子即便烧成灰,也再逃不掉一个“贼”字。

  不但是贼,而且是贼中之英,贼中之杰。跺一跺脚半个河北晃荡,吼一嗓子能止小儿夜啼。可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巨鹿泽中生活着足足十五、六万贼公贼婆,贼子贼孙。自己是他们的九当家,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如果自己被心中那些执念给绊住了,举止失去的方寸。那些人就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

  可为了他们活着,就得很多人去死。很多不该死的人,很多程名振不愿意杀的人。老家伙说得没错,程名振是心事重了些。无论谁放在他的位置上,都没法心事不重,除非这个人根本没心没肺。

  巨鹿泽要想生存,就得与官军开战。不是杨白眼那种地方郡兵,而是真正的大隋精锐。左武侯,左武卫,右武侯,右武卫,左右御卫、左右屯卫,还有虎贲铁骑,塞上边军。这其中很多人是他父亲的袍泽故旧,他用学自父亲的兵书战策对付他们,毁灭他们。毁灭完一个,再面对下一个。他曾经听着军中的战歌,幻想着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如今却要把他们和自己童年时的梦想一块砍死。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在某一天会和父亲疆场相逢,虽然机会很少,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时他该怎么办?父亲是有罪之身,顶多能在军中做个苦力,或者做冲在最前的垫脚石。而他,是命人上前将父亲砍倒,还是任由父亲冲过来砍翻自己的战旗?

  或者毁灭父亲的大隋,或者被父亲的大隋毁灭。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别无选择。而毁灭了大隋之后他能做什么?顶多是把别人的财宝变成自己的,别人的女人变成自己的,别人的房子变成自己的而已。他只能为了毁灭而毁灭,再无出路。

  他终于开始理解师父当年在牢狱中所说过的话了。江湖其实是条不归路,走得越远,越没有方向。所以师父拥有无数金银珠宝,却宁愿躲在大牢中。师父不是怕了李密,也不是打不过李密,而是不愿意打,不愿意挣扎。

  因为对师父而言,天地间已经无处不是牢狱。他在哪里坐牢,已经无关紧要了而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冯孝慈死时,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而他程名振的袍泽在哪?程名振的目标在哪?他陷入绝境时,有没有同样的信心和勇气?

  不是他想得多,而是这一切根本没有答案。

  他的额头上又开始冒汗,眼前又还是烟雾升腾。那些因他而死,或者为他而死的人笑着走上前,捏他的胳膊,捶他的胸口,拉拉扯扯。死的人就不用再多想了,而活着的人却不得不想。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草木,不能吸风饮露。

  突然间,额头上传来一阵温暖,所有烟雾都消散了。妻子杜鹃用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满脸焦急,“郎君,郎君,你怎么了,你,你别吓唬我!”

  程名振疲惫地笑了笑,低声答道:“没事儿!驼子叔说了,我睡多了,所以总是半梦半醒!”

  “那就坐起来,我给你拿靠枕。死驼子,也不等我进门再走!”杜鹃一边手忙脚乱地扶程名振歪着身子靠稳,一边数落。回头的刹那,还不忘了用手背撩一下,以免被丈夫发现自己眼里的泪水。

  不能跟孙驼子探讨的问题,跟妻子一样无法探讨。程名振不想让妻子变得和自己一样心事重重,也不愿意看到那双眼睛总是为自己而红肿。轻轻把住杜鹃的双臂,将其转向自己,他笑着命令,“不准哭鼻子抹泪,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再哭,就把眼睛哭烂了,多少药都治不好!”

  “谁哭了!我才不会哭呢!”杜鹃用力挣脱程名振掌握,快速在脸上抹了两把,然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死小九,醒了就欺负我,你就不会干点别的!”

  “那是我最擅长的勾当!”程名振死皮赖脸的回应。抓起挂在床边的缣布,轻轻替妻子把脸擦干净。这一擦,却又擦出泪来。杜鹃一边笑着,一边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就知道睡,就知道睡,怎么喊都喊不醒。有本事接着睡啊,过完年再醒来吃糕饼!”

  练过武的拳头很有劲儿,捶得程名振心头一阵甜蜜接着一阵痛楚。鹃子瘦了,他能清晰地看见她手背后的血管。刚刚中过一次毒,又要负责守护整个巨鹿泽老巢,然后又没日没夜地伺候自己这个病号,天能算出来鹃子究竟为此付出了多少。而自己好像一直没有回报过她,也没有想到怎样让她过得舒服一点儿,开心一点儿。某种程度是因为戎马匆匆,某种程度是因为不愿意面对泽地里的很多东西。

  只捶了几下,杜鹃便不忍再捶下去。程名振的身子比先前弱,隔着衣服和肌肉,她能感觉到骨头的坚硬。“你别再睡了!”她笑着商量,带着几分祈求的口吻。“我怕,真的很怕!”

  “傻丫头!”程名振一把将杜鹃的头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其实眼下说什么话都很多余。通通的心跳声不仅仅是妻子能听得见,他自己也能听得见。那是一颗不甘沉沦的心脏,装着很多事,却依旧火热。烤得妻子的面颊殷红如火,烤得他自己的血液和肌肉也热了起来,散发出一股炽烈的男儿豪气。

  至少在彻底迷失方向之前,自己还保护过一个女人。程名振突然开始笑,笑得心情慢慢舒展。去他娘的右武侯,去他娘的大隋,也去他娘的巨鹿泽。他干什么考虑那么多,快乐就在眼前,先把握住再算。

  “笑什么?”杜鹃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诧异地问了一句。

  “被水淹七军了,当然要笑!”程名振轻轻碰了碰妻子的耳垂,笑着调侃。

  杜鹃迅速低头,果然发现程名振的胸口已经被自己哭湿了,水汪汪的一片。不由得也笑了起来,低下头去,用手指轻轻抠程名振胸口已经湿透的衣衫……

  “又哭又笑,小猫拉尿!”程名振又迅速补了一句,杜鹃的眼睛迅速瞪大,抬手欲打。看看丈夫蜡黄的面孔,又有几分不舍。将头一低,鼻涕眼泪在程名振胸口蹭了个一塌糊涂。

  蹭够了,夫妻两个又相视而笑,眼中涌起无限怜惜。

  几个月不见,本来有很多话要说,此刻却突然发觉不说也能明白了。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笑着,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不知道过了多久,帘外又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几声低低的咳嗽,杜鹃脸上突然腾起一团红,爬起来,在塌边规规矩矩地坐好。程名振也赶紧坐直了身体,用被子盖住衣服上的水渍。

  程朱氏和柳儿两个相伴着走了进来,端着一份干肉,一钵麦粥,两份精心调制的小菜,红红绿绿,在冬日里看起来甚为稀罕。

  被寨主夫人亲自侍奉,程名振和杜鹃都觉得有些承受不起,赶紧低声致谢。柳儿看了一眼程名振,笑着说道:“谢什么谢,小九兄弟是有功之臣,大当家交代过,要我好生照顾的!”

  转过头又看拉了一把满脸桃红的杜鹃,低声夸赞,“妹子是个有福气的,你看老姐姐的手艺,寻常人家真的做不出来。有空多学几手,也好搏他个举案齐眉……”

  七当家杜鹃天不怕地不怕,这个时候却被说得有些害羞,扯着柳儿的衣袖连声叫姐姐。叫过了,猛然看看满脸慈爱的婆婆,向后退了几步,眼睛大大的睁了起来。

  “怎么了?”柳儿被杜鹃生动的表情吓了一跳,皱着眉头追问。没等对方回答,她也发现了三人之间的称呼问题。她一直与杜鹃以姐妹相称,同时也将程名振的娘亲称作老姐姐。而杜鹃又是程家的媳妇,程朱氏的儿媳。

  “咱们各算各的,分开算!”弄出了如此大笑话,柳儿丝毫不觉得尴尬。只是掩口一笑,便给自己找到了足够的台阶。“他们男人那边,不也是各算各的么?大当家称小九为兄弟,三当家称大当家为二哥,小九又是三当家的女婿,你还叫大当家二伯……”

  的确是笔大糊涂账,屋子中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柳儿一边笑一边帮程朱氏收拾好桌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低声抱怨,“好了,估计这又没我待的位置了。你们一家人慢慢吃,我回去向大当家汇报小九的病情!”

  “我送送你吧!”程朱氏也找了个借口,匆匆退出,“你伺候小九吃饭,他身子刚刚好,别让他累着。我送送夫人,顺便也到外边走几步!”

  转眼之间,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小夫妻两个。温温柔柔地笑着,跪坐于矮几前进餐。程名振很久没自己吃东西了,杜鹃不敢让他吃得太急,一边帮他夹菜添粥,一边有一句没一句逗他说话。夫妻两个聊着聊着,便把话头落到柳儿身上。程名振犹豫了一下,低声询问,“这几天寨主夫人都在咱们家么?那可真是辛苦了她!”

  “听人说,好像最近她有点儿失宠!”杜鹃先四下看了看,然后将声音压得极低,愤愤不平,“张二伯这次打了大胜仗,声势暴涨。随后便有人给他送了两个狐狸猸子来,说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大小姐,知书达理。所以柳儿姐姐便天天跑在外边,免得看见那两个狐狸猸子心烦!”

  说着别人的家务事,她的拳头却握了起来,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看到杜鹃义愤填膺的模样,程名振不用猜,也知道到杜疤瘌在张家军攻破滏阳后,肯定干了同样的事情。这简直是张家军内大部分老家伙的一贯做派,仿佛只有在那些比自己小得多的女人身上,他们才能找回自尊和自信。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嗜好。

  他无法评价自己岳父的行为,也没资格干涉张金称的家务事。只好不接茬,笑呵呵地吃粥。说了几句后发现与程名振取不到共鸣,杜鹃便有些泄气,横了他一记白眼,恨恨说道:“反正整个巨鹿泽的男人,找不到几个好东西。总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心里还想着外边。张大当家都快六十了,阿爷也五十好几了,还有那个麻子叔,更是人越老越不要脸……”

  “不是所有人都那样!”程名振放下筷子,低声抗议。这也是他跟其他几位当家之间一直疙疙瘩瘩的原因之一。如同一群灰狼中出现了头白狼,无论有没有敌意,都会显得很另类。

  “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杜鹃看着程名振英俊的面孔,带着叹息的意味回应。浓眉、修鼻、刀削般的面孔,斧凿般的唇线。自从第一眼看到之时起,这个男人就让她着迷,直到现在两人已经成亲,还是百看不厌。

  用柳儿的话说,这样的男人肯定有很多女人惦记着,很难守得住。与其提心吊胆的盯着,不如彼此都轻松些,让他知道你的好处。想到这,她又低声补充,“如果郎君哪天看到了喜欢的,尽管领回家来。妾身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也知道妇人之德……”

  “你打哪学来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程名振用手指给了杜鹃一个爆凿,低声呵斥。“妇人之德就是给丈夫纳妾,然后自己躲在外边不回家,眼不见心不烦?!”他迅速明白了谁教导的杜鹃,哭笑不得。“男人三妻四妾,的确算不得错。可至少也得男人自己喜欢这一口啊!没听说过,还有唯恐家里人少,帮自己郎君出主意的!”

  “我不是说,如果么?”杜鹃揉着脑门,可怜巴巴地强调。听出丈夫话中的不满意味,她心中很高兴,嘴上却依旧温柔体贴,“我只是说你可以领回来,我不能做妒妇。但她们会不会失足掉进池塘里,或者不小心被马踩了,我可不敢保证!”

  “能死了你!”程名振又敲了杜鹃脑门一记,然后用手慢慢地去揉。他知道那是一句笑话,在鹃子嘴里,已经把很多人砍死很多次了。而事实上,那些人都高高兴兴的活着。包括当日的小杏花,鹃子提起她便咬牙切齿,最后却将她推进了自己的怀抱,宁愿拼着一个人背地里伤心,也试图让自己了结年少时的遗憾。

  这份情意是炽烈如火,它就在那明明白白地摆着,哪怕一时觉察不到,过后慢慢追忆起来,也会如饮醇酒。不会让你觉得疲惫,亦不会让你觉得负疚,只是柔柔的迷醉着,心无旁骛地享受着那份温暖与轻柔。

  “你再多吃一点!”杜鹃舀起一小勺粥,放在嘴边轻轻吹凉,然后递给程名振。

  “嗯!”程名振答应着,将粥慢慢吞进嘴里。“我自己来吧!”他冲着妻子笑了笑,然后抢过勺子,“不至于病得连饭都不会吃了!”

  杜鹃也不跟他争,交出羹匙,静静地看程名振吃东西。两只眼睛亮亮的,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程名振被她的样子逗笑,低声问道,“有什么好看的?抓紧时间吃饭,一会都凉了!”

  “郎君的眉毛很浓,最里边的位置好像打着旋儿!”杜鹃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很好看,特别是从侧面细端详!”

  “你干脆数数我长了多少根眉毛算了!”程名振又好气又好笑,把碗向矮几上轻轻一顿,低声调侃。

  “数不清,今天数数,明天就又忘了!”杜鹃轻轻摇头。仔仔细细打量程名振,她又低声祈求,“你以后别再这样睡了吧?我真的很害怕!”

  “傻丫头!”程名振心中一暖,拉过杜鹃的手,轻轻握在掌心,“就这么一次,我保证没下一回!第一次打这么大的仗,我心中没底,所以不小心累过了头。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会一直紧绷着了!”

  “我知道郎君需要管的事情多!”杜鹃把另一只手也递过去,乖乖地让程名振握着。“但不能把自己累坏。妾身嘴笨,说不出没有你就一天也活不下去的话。但你生病的时候,妾身真的觉得天都塌了一半下来!”

  “以后能少管的事情,我尽量少管!”程名振点点头,郑重保证。妻子不是个有心机的,就像湾清泉般让人可以一眼看到底。也正是因为此,他在家里边才觉得轻松惬意,不必再为外边乌七八糟的东西影响心情。

  “能不想的事情,也不要想!”杜鹃眼巴巴地望着丈夫,继续祈求。“驼子叔说你是心力憔悴。妾身猜不道你想什么,也不愿意猜。但无论你怎么打算,妾身都支持。无论你将来去哪儿,妾身都会毫不犹豫地跟着!”

  “这个死驼子!”程名振松开一只手,轻轻捶打地面。“你别搭理他。他医道不错,其他却都是瞎咋呼。就像算命打卦一样,十次九不准!我还能到哪去?你、我娘亲,还有二毛的家人都在这儿。我总不能把你们都丢下?!况且了,眼下我可是巨鹿泽九当家,杀了无数官员的正主儿。离开巨鹿泽,岂不是自己往官兵的刀口上撞么?”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这里,咱们也可以去太行山那边!”杜鹃仿佛没听见程名振的解释,两只手握着程名振一只手,柔柔地许诺,“河东郡的人肯定不会认识你。那边还算太平,咱们找个小地方安顿下来,买一块地,自种自吃……”

  这可是她从来没有的想法,程名振猛然警觉,“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话?”他皱着眉头追问,同时将手搭过来,握紧杜鹃的手臂。

  “没!”杜鹃摇头闪避,目光中的惶恐却被丈夫逮了个正着,“妾身真的没听说过什么?但妾身觉得……”她无法继续隐瞒,只好尽量轻描淡写,“妾身觉得,咱们两个,再加上阿爷,势力已经超过了巨鹿泽的一半儿。长此以往,肯定有人心里会不舒服!郎君又是一个极能打仗的,名头越来越响亮……”

  这些话,断断不是杜鹃一个人能想得出来的。程名振听得诧异,看着杜鹃,低声问道:“是岳丈要你告诉我这些话么?还是别人想提通过你来醒我!”

  杜鹃武艺甚佳,领兵打仗很有章法,在喽啰当中也颇具威望。却不擅长动什么花花心思。被丈夫一问,眼神立刻有些慌乱,低下头去,以极小的声音回应,“也,也不全是阿爷,还有薛三伯、孙六叔,都遮遮掩掩地说了些。最近几天柳儿姐姐陪我一道照顾你,话里话外,好像也透着这个意思!”

  “哦!”程名振轻轻点头,沉吟不语。这就对了,巨鹿泽的老家伙们都是些人精,若看不出张金称有意在巩固其自身地位,打压新人风头,才怪!可巨鹿泽内部势力对比失衡的情况也不是一天形成的。自己即便主动退让,也需要时间和手段来慢慢进行,不能操之过急,反而失了方寸。

  看到丈夫的脸色又阴沉起来,杜鹃禁不住心里发慌,扯了扯程名振的胳膊,低声祈求:“你先别着急行么?是我心里藏不住东西,不该在你刚刚好就跟你说这些。反正咱们两个永远在一起,无论是谁想对你不利,我第一个冲上前跟他动刀子!”

  “那倒也不必!”程名振笑着拍了拍杜鹃的手背,示意她不要为自己担心,“大当家是个明白人,没有证据,不会轻易怀疑我的忠心。况且我也不能真的跟他动手,否则在外人眼里看来,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我只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杜鹃也笑了笑,低声回应。从丈夫的眼里,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几分担忧。然而既然丈夫不肯明说,她也理智地不去刨根究底。

  程名振点头,继续笑着说道:“柳儿夫人还告诉你了些什么?她毕竟和大当家夫妻一场,有些话未必完全是随便说说。”

  “你是说,大当家在通过柳儿姐姐的口告诉咱们一些不便直说的话么?”杜鹃愣了楞,一双大眼睛瞬间睁得滚圆,“我,我还真没听太仔细。我真没用,一直想着她只是随便聊天!”她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努力回忆,“她,他好像说过大当家准备将锐士营的规模扩大一倍,要等你病好了才跟你商量。还,还说大当家准备收两个人做义子,一个好像就是你从馆陶县带出来的人,叫周礼虎。另外一个,好像,好像是郝五叔的部下,叫什么杨彪!”

  “这就对了!”程名振笑着点头。锐士营的战斗力远远高于其他喽啰,其中将士都是由各寨选送,集中训练,集中作战,但平时还是归各寨隶属,与程名振这个总教头和张金称这个大当家都没绝对关系。

  战前锐士营人数接近两万,其中大约四千人来自张金称的主寨,余者各寨均为两千。如果将锐士营的规模翻一番的话,则至少有八千人要出自张金称的主寨。而其余各寨有的还能再多出得起二千精锐,有的却拼了性命也凑不齐这两千合格青壮。如此,张金称便可以大度地从他的主寨出人头来填补空额,将锐士营的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变为他的直系部属。那样,锐士营的控制权,便牢牢地掌握在了他这个大当家手里,程名振虽然身为总教头,却再也无法凭借锐士营来威胁大当家的地位。

  此外,周礼虎和杨彪都是锐士营中有名的悍将,号召力虽然不及王二毛,也非同一般。通过认义子的手段,张金称控制住他们,等同于无形间将程名振的势力掏空了一大块,从而遏制住了他越来越旺的风头。

  “对了什么?”杜鹃茫然不解。

  “张大当家,毕竟是大当家!”程名振笑了笑,满脸敬服。虽然明知道张金称的这几招都是针对自己,他心里反而变得轻松了许多。这种手段,总比双方直接对撞,血流五步的好。况且自己也没想着坐张金称那把交椅,实在没必要费力气去争。

  “阿爷也是这么说过,还说如果锐士营规模扩大的话,他就不出人了,让咱们两个给他凑两千青壮出来!”杜鹃笑着撇嘴,“我看他是越老越糊涂了,咱们两个给他凑人,到时候算咱们的,还是算他的?”

  “岳丈他是一番好意!”程名振轻轻捋了捋妻子的秀发,笑着回应。“如果扩大规模的话,我想咱们两个的寨子,也按一个寨子算吧。咱们两个都成一家了,寨子不能还是单立着!”

  对此,杜鹃是一百二十个支持。程名振的部属都是别人给他凑的,按人头算起来反倒是巨鹿泽中规模较小的一个。把锦字营合过去,则声势立即不同。夫妻两人的寨子合并后,也省得杜鹃自己来回跑,每天白在路上耽搁很多时间。,

  “合并后还是叫锦字营,我喜欢这个名字!”程名振趁热打铁,不由争执地决定。“寨主也由你当,我要管锐士营的训练,顾不过来!”

  “啊,嗯!”杜鹃眨了好一会儿眼睛,也没弄明白程名振这样做到底包含着什么深意。她不想违拗丈夫的命令,只管轻轻点头。程名振看了,又笑着敲了她一下,低声道:“我的部众都是大伙给凑的,来源杂,想法也多,不好掌握。倒是你的锦字营,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你,值得信赖。大当家想巩固他的地位,加强对锐士营的掌控力度,咱们一定尽全力支持。但咱们自己的营地,也要好好打理,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这已经是明显的退让加自保了,杜鹃即便心思再单纯,也听清楚丈夫的意图。笑了笑,轻轻点头,“我听你的,只是你别太在意了就好!”

  “没什么值得在意的。”程名振笑着摇头,脸上不觉露出了几分苦涩,我入巨鹿泽,本来就是为了活命,没打算争什么风头。况且大当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负他,更不能……”

  没等他把话说完,杜鹃又轻轻握住了他的大手,“你说不争,我就不争。你如果不痛快,我就跟你一起离开!反正咱们手里的积蓄,已经够快快活活过上几十年!”

  “何止几十年啊!我可是……”程名振快速向外边看了看,将声音慢慢压低,“我手里还有一个大宝藏,师父给我的,改天我拿藏宝图出来给你看!”

  “真的!”杜鹃的眼神陡然一亮,像个财迷般凑了过来,“那咱们干脆明天就离开算了,找地方做财主去。买一百顷上好的地,再起一座大宅院……”

  夫妻两个傻呵呵地笑了起来,都知道这话只能是说一说,根本做不得真。且不论二人都是成了名的绿林人物,离开了泽地后肯定会被官府追杀。就是官府没工夫搭理二人,放眼大隋天下,哪里还容得人买房子置地,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笑够了,程名振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一会儿要去二毛家看看。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贸然听到不幸消息,老人家……”

  提起王二毛,杜鹃的眼神愈发明亮了起来,“他娘和她妹妹都没事儿,这几天,娘每天都过去陪他们说话!老人家开始时挺着急,后来听说王二毛没死,便信以为真了!”

  “王二毛没死?”程名振腾地一下坐直,差点把面前的矮几撞翻,“谁编了瞎话骗老人家,这,这要是将来被拆穿了可怎么办?”

  “二毛好像真的没死!”杜鹃笑着点头,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张猪皮派了人反复打探,都没从魏文升老家伙挂出来的首级中找到王二毛。据探子送回来的消息说,魏文升好像还吃了不小的亏,自打进了黎阳后,便躲在府衙里连面都不肯露!”

  “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程名振连连摇头,不敢相信杜鹃所转告的消息。他希望好朋友平安,但五百轻装喽啰对上五千官军精骑,能顺利脱身才怪!

  “探子后来还回报,说黄河岸边至少起了两千座新坟。冰面上还至少躺着一千多具没人收拾的尸体!”杜鹃想了想,继续补充。

  程名振愈发惊诧,瞪着眼睛追问:“你是说有人伏击了魏文升?”

  “嗯!很厉害的一个人物。据传言,魏文升所部五千骑兵根本没讨到好,直到后面的一万多步卒都赶到了,对方见势头不妙,才从从容容地全身而退!张大当家正在派人探听此事是谁干的,却一点消息都没打听到!”杜鹃轻轻点头,目光中同样充满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