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于军帐中,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武阳郡长史魏征度日如年。
已经在雪地中逗留了六天了,弟兄们忍耐力和怒火都到了极限。每早上醒来,魏征都能在军帐门口看见冻死的乌鸦。今天早晨最甚,密密麻麻地绕着军帐围了整整三匝,少说也有七百多只。乌黑的僵尸与外面的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到底是谁干的好事,魏征没有打算追究。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便将此事搁在了身后。黎阳城已经近在咫尺了,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再横生枝节。此外,魏征也明白是自己坚持要配合朝廷收复黎阳的举动引发了众怒,不仅仅是普通士卒存心要他这位长史大人好看。即便是一些平素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低级军官,此刻恐怕也恨不得他像帐外的寒鸦一样,今天晚上就被风雪冻死。
的确,魏征什么都明白,他理解士卒们肚子里的怨气,也理解军官肚子里的恐慌与绝望,但他却无路可退。他这个长史是武阳郡守元宝藏重金礼聘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元宝藏相当于他魏征的主公,他相当于元郡守的家臣。士为知己者死,此乃为大丈夫立于世间的准则。既然受了元宝藏的礼聘,就要替对方分忧。所以无论不管能不能把黎阳夺回来,是不是流贼的对手,他都必须全力一搏。
如果不幸战死于阵前,他便等于用性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从此之后不必看着元宝藏被朝廷捉拿下狱而心中愧疚,也不必再为大隋朝的未来和前途而感到懊恼。在这个世界上,对于某些特定的人而言,死永远比活着容易。死亡是一种解脱方式,一种无任何责任的存在。而活着,则注定要背负职责。
如今在军营中,怀着拼死一搏心思的,不仅仅是魏征一个。繁水县丞包文升、司库吴彦祖等人都抱着类似的想法。贼军在大伙眼皮底下溜了,溜到汲郡,然后兵不血刃地打下了黎阳仓。这个罪责太大,恐怕最后谁也逃不到以死相赎的宿命。如果能轰轰烈烈地跟流寇们打一仗,无论胜负,大伙也都算尽了力。若是侥幸没有战死,在朝廷前来问罪的使节面前,还能理直气壮地呼一声“冤枉”。毕竟大伙主动追杀了过来,比起周围那些按兵不动的家伙强得许多!况且了,在天气这么差的情况下,武阳郡的官吏们还都想着为国尽忠,没躲回城中取暖。这种克尽职守的精神至少值得朝廷嘉许!即便不表彰大伙的忠心,看在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散了吧,反正再走一天,咱们也就到了黎阳城下了!”不想看着满座同僚如丧考妣般的嘴脸,贵乡县丞魏德深伸了个懒腰,低声建议。
武阳郡职别较高的官吏当中,他是唯一的一个乐天派。虽然在起初发现上当的时候也急得火烧火燎,但只过了一个晚上,便又恢复了原本模样。这些日子大伙前程未卜,脸上心中皆愁云惨淡。此人却一直吃得饱、睡得香,仿佛有十足的把握能置身事外。个别同僚看着纳闷,私下里前去魏德深的帐篷中请教。贵乡县丞魏德深却如同得道高僧般,只是笑笑,对于如何脱罪的办法闭口不提。
“还是大伙先去睡,我再看一遍舆图!”听到魏德深的提议,魏征点点头,低声回应。发现流寇“失踪”的当天晚上,光初主簿储万钧到邻近县城区去征集犒军物资,一去不归。自那时起,魏征便成了这支郡兵唯一的核心。大伙做任何事情都唯其马首是瞻。
“睡吧,玄成,你若是再看出一支奇兵来,咱们就都不用活了!”繁水县丞包文升耸耸肩膀,没深没浅地开了句玩笑。如果前几天魏征没识破流寇们的金蝉脱壳之计,说不定大伙现在还跟一群空营耗着呢。那样虽然会被追究罪责,至少祸事临头前,还能图个乐呵。不像现在,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前途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魏征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跟大伙解释,“我是怕敌军玩什么花样,自从左今天下午在咱们面前出现了几名探子之后,弟兄们就再没发现敌军的任何动静。而黎阳城到此地已经不足五十里,对于用兵者而言,两军即将交手却把斥候全部撤了回去,绝对不符合常理!”
他不去睡,众人谁也不好意思先行安歇。硬着头皮向舆图上瞟了几眼,打着哈欠说道,“那还不简单,他们人少,准备死守待援了呗!反正黎阳仓的粮食,那千把个蟊贼敞开肚皮吃,也够吃上二百年的!”
“王辩将军的人马已经开始探索河面上的冰层!”魏征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继续解释道,“流寇不怕咱们,却未必敢跟府兵硬顶。千把人困守孤城,即使孙吴复生,也未必守得住。我要是他们,就干脆放上一把火,然后弃城而走。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守不守黎阳没什么分别!”
“真够狠的,好在你魏玄成不是蟊贼的军师!”武阳郡司库主簿吴彦祖咧了一下嘴,苦笑着点评。此刻大伙心里都明白,黎阳仓一失,冯孝慈老将军的性命已经断送了九成九。武阳、清河、汲郡、魏郡这四个地方的官员和属吏,也几乎彻底被断送了前程。如果贼军再来一手火烧粮仓的毒计,则大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会跟着灰飞烟灭。到时候不管有多无辜,都难免被当做顶缸者抛出来平息圣怒。
魏征亦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凄凉,“不是我狠。两军交手,自然所有招数无不用其极。当年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在后人眼里,当然是心狠手黑,该遭天谴。但对于当时的秦国,却是彻底断绝了敌人的东山再起希望。”
“可那我们有什么办法?此刻黎阳仓毕竟在贼人手上!他要走要留,都是自己做主的事儿。要我说,还是养足了精神,见招拆招为好!”
“是啊,咱们犯愁有个屁用啊。贼人又不肯看咱们可怜!”
众同僚七嘴八舌,每句话都透着股子晦气。
魏征不愿让大伙继续陪着自己受苦,笑着起身,“有道理,睡吧,睡吧,养足精神,明天见招拆招!反正等我们到了黎阳城下,王辩将军也该到了。届时合兵一处,王将军自有他的精妙安排!”
想到还可能从王辩手中分一些军功以赎疏忽大意之罪,众官吏心情多少又好了些。一个个叹息着,缓缓向军帐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贵乡县丞魏德深犹豫了一下,又寻个由头停住了脚步,“我还有份公文没处理完,玄成今夜若是有空,能不能帮忙看看?”
“放我桌上便是!”正送大伙出门的魏征心不在焉,顺口答应。
目送着同僚们的背影消失在墨一般的夜色中,武阳郡长史魏征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去研究敌军的动向。也就是最后一晚上安生觉了,且遂了他们的意吧。明日见了黄河南岸过来的人,还不知道对方身上揣没揣着降罪的圣旨呢?
回过头,却看见贵乡县丞魏德深还站在军帐门口,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魏征被看得心里发堵,耸了耸肩膀,带着几分搡掇的口吻问道,“德深还有什见教么?还是必须我今晚就将你的公文给看完了?记得这几天来,你是睡得最踏实的一个!”
“困劲过了,一不小心又来了精神。”魏德深能听出话语中的恼火之意,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咱们进军帐说吧!趁着我现在还想说话!”
闻此言,魏征微微一愣。主动挑开军帐门帘,做了个请的手势。魏德深也不推让,大咧咧地走在了魏征的前头。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又大咧咧地走到了帅案后的主座上坐好,将脏兮兮的靴子径自抬上了帅案。
他的行为越是反常,魏征越是不敢发作。平心静气地陪在一边,看对方葫芦里边到底准备卖什么野药。考验了一会儿魏征的耐性,贵乡县丞魏德深终于心满意足。笑着从帅案上收起了靴子,低声调侃,“玄成果然好涵养啊。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你刚才不是很不耐烦么?因何前倨而后恭?”
魏征心思转得快,早认定了魏德深行为越是反常,越有什么后招等着自己。非常谦逊地笑了笑,自我解嘲道:“如果你魏德深把靴子脱下来扔到帐外去,我也能帮你捡回来。但如果你过后没黄石公的妙策给我做酬谢…….”
“果然是魏玄成,我没看错你!”魏德深哈哈大笑,从摔案后一跃而起,伸手去拍魏征的肩膀。“我倒是没什么妙计给你,但我可以保证,无论咱们打得下打不下黎阳,你我都有功无过!”
“德深又在安慰我!”魏征脸色先是一僵,然后迅速变为苦笑,“魏某身为长史,自然熟读国法。按照大隋律例,你我…….”
“大隋律例,乃盛世时定的,眼下却是乱世!”魏德深收起笑容,长声叹气,“其实从咱们开始行军的第二天,我就想明白了。朝廷不会追究咱们的罪责,元郡守那边也有足够的办法让咱们脱罪。只是不跟流贼真刀真枪地较量上一场,魏某心里实在不甘,实在不甘啊!”
魏征被这话说得更是一头雾水,瞪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如果一点责任都不用承担,岂不是鼓励官员们各扫门前雪么?但隐隐的,他又觉得魏德深的话好像有道理,具体道理在哪,偏偏他又说不清楚。
此时的魏征,不过是刚刚走入仕途的新丁,怎可能了解大隋官场上的那些玄妙道理。魏德深看到他满脸迷茫,不想再逗弄他,又叹了口气,低声询问,“你没发现么,储主簿自从去筹集犒军物资,就没再回来过?而祸事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天了,元郡守居然连封追问的信都没有?”
这几点的确令人生疑,但联想到最近天气状况,魏征又主动替武阳郡守元宝藏和主簿储万钧两人辩解道:“雪这么大,元郡守即便有话叮嘱我等,信使也很难赶过来。至于储主簿,如果不是他将犒军物资运到和黄河南岸,王将军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出兵!”
“呵呵!”魏德深笑着摇头,“玄成老弟,若说谋划正事,你的确让魏某佩服。但论及官场历练,你真的差得太远了。同样是顶风冒雪,储主簿押着辎重,怎可能比我们走得还快?能比我们走得快的,只可能是郡守大人的家奴。而王将军之所以主动杀过黄河,恐怕不是接受了储主簿的贿赂,而是被朝廷上某些人扎了屁股?”
“这话什么意思?”魏征瞬间站直身体,皱着眉头追问。他是元宝藏一手提拔起来的,心中容不得别人对恩公的半点儿不敬。而魏德深的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暗示元宝藏勾结朝臣,一手遮天。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元郡守此举不但救了你等,而且也救了我。魏某人感谢还来不及,怎会心怀怨怼!”魏德深冷笑了几声,又桀骜地将半边屁股斜坐到了帅案上。“咱们的元郡守与前汲郡太守元务本乃是同族,元务本从贼,身败名裂。而咱们的元郡守却丝毫没受到波及,甚至连朝廷的怀疑都没受到,玄成,这一点,你不觉得奇怪么?”
汲郡太守元务本战败被杀,阖家老少都被抄没为宇文家奴仆的事情,魏征去年曾经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他也曾经替东主元宝藏担心,唯恐对方受到牵连。但事实证明,朝廷对叛乱处理得很公道。非但没株连到元宝藏,而且下旨褒奖了他当时恪守本分,阻挡叛贼进入武阳郡的大功。
,魏征当然也清楚,所谓与叛贼血战之功是不存在的。杨玄感的叛军忙着攻打东都,根本就没有向北发展。当时他还很高兴,觉得朝廷是为了安抚地方,所以才给每个人都记了功劳。此刻听魏德深旧事重提,终于明白了其中的三味,原来不是朝廷处事公道,而是郡守大人长袖善舞,把上上下下的关系都理顺了,所以才能从容逃过一劫。
既然牵连进叛乱的大罪都不算罪,偶尔被贼军所败,当然花些力气,也能逃脱了?想到此节,魏征忍不住陪着魏德深叹气,“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让储主簿去地方上筹集犒军物资呢!向元郡守请一封信就是,比多少金银都好使!”
“话不能这么说!”魏德深轻轻摇头,“朝廷中某些权臣,向来是买卖公平,童叟无欺。元大人向他们求救,肯定要答应一大批钱财。储主簿筹集来的那些细软,刚好可以顶这个坑!如果元郡守光求人帮忙,过后却不给任何好处。下一次再碰到坎儿,就没人再肯出面帮他过关了。”
原来,已经如此!魏征先摇了摇头,再点点头,无话可说。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还是该为大隋朝的吏治败坏而感到愤怒。地方官员不比政绩,而是比谁向上头送得礼物多。最后这些礼物还不是都分摊到百姓头上,弄得地方愈发民不聊生?长此下去,这大隋,还能算个朝廷么?
“玄成老弟,不是我说你,你肚子里的学问,只适合盛世。而这乱世上的事情啊,学问人品反倒没了用处!”魏德深又拍了拍魏征的肩膀,语重心长,“我悟了半辈子,才悟出了这个道理。放眼武阳同僚,也就是你,还能值得我说句实话!”
他用力不大,魏征却被拍得后退了数步才重新站稳。“嗨!”先是长声叹气,然后低声讨教道:“既然如此,咱们还打黎阳做什么,及早回转便是,何苦让弟兄们在雪天里受这个罪?”
“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否则,郡守大人怎么跟外边使障眼法呢!”魏德深嘿嘿冷笑,“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打一仗,无论胜败,都让朝廷里有个说头。一时失察,被流寇欺骗是过。冒雪追杀,勇于任事是功。到头来功过相抵,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魏征苦笑连声,上前几步,扯下一直铺在帅案上的舆图,信手揉成纸团,丢到了帐篷角。“我知道这仗该怎么打了,不就是糊弄么?明天早晨,我一定让弟兄们打起精神,好好给咱们武阳郡长一回脸面!”
说罢,不想再为战事费什么心思。径自拉着魏德深分头去休息。这一觉睡得无比安心,无比丧气,恨不得就此长眠不醒,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江山沉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关心的,所为之呕心沥血的,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
天快亮的时候,睡梦中的魏征听见了一声号角。懒得搭理,他翻了个身,继续沉睡不醒。
角声刚起,王二毛立刻将横刀从腰间抽出来,斜握在手中斜向下后伸开。袁守绪、朱老根等亲兵采取与主将同样的动作,将握刀的手在身侧展成燕尾形,同时用力磕打马镫。这是程名振手把手教出来的轻骑冲击的姿势,与战马的速度结合起来,可以方便地切开敌人的皮甲和身体。
“轰,轰,轰,轰”,五百多人,却有一千五百多匹战马。速度快得就像一阵狂风,夹着马蹄带起的积雪,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卷向了前方单弱的军营。“呜,呜呜,呜呜”当值的郡兵小卒拼命吹响号角,却无法给自己和同伴壮胆,也无法召唤来更多的抵抗者。眼见着千军万马就要踏在了自己脑门上,他吓得惨嚎一声,扔到号角,落荒而逃。
几乎没遭受到任何有效抵抗,王二毛等人就卷到了武阳郡兵的营墙下。在雪地里仓促搭建的营墙构不成任何阻拦,将马缰绳轻轻向上一提,绿林豪杰们便连人带马一并从营墙上“飞”了过去。马蹄落、刀横、血溅、敌军的身体倒地。几个动作一次呵成,如事先排演了无数次般,不带半分迟滞。
刀光、血光、雪光、日光,白色的雪沫和红色的血肉交替飞溅。擅于打顺风仗的绿林豪杰们一击得手,立刻无法遏制地将自身的攻击力全部展现出来。跟在王二毛的身后,他们从营墙便迅速向里推进,砍翻挡路的敌军,撞倒沉睡中的帐篷,用马蹄在睡眼惺忪的对手身上毫不犹豫地踩将过去。一波接着一波,如风暴卷过麦田,如洪流扫过荒野。所向披靡,无物可挡。
当值的郡兵刚一交手,便作鸟兽散。他们一散,整个武阳军的大营立刻开了锅。“有贼军!”“快跑!”“贼军杀过来了!”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士卒们根本看不清到底杀来了多少恶匪。连靴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在营地里乱窜。如此生疏的表现更加重了他们的伤亡程度,绿林豪杰们几乎不用主动挥刀,光凭着战马撞击和刀刃横掠,就能收割掉一条条生命。
几名仓促爬起来的低级武将发觉不妙,硬着头皮带领亲兵迎战。还没等他们组织起防线,便被自己人给冲得东倒西歪。这种情况王二毛见得太多了,毫不犹豫地边将马头拨向了抵抗者。几百名骑兵跟在他身后来了个漂亮的大迂回,硬生生画出一道弧线,轰隆隆地扑往新的方向。那几名武将自知挡不住这雷霆般的一击,赶紧推开身边的士卒,转头逃命。王二毛哪肯再给他们逃走了机会,战马冲入人群,手中横刀鞭子般向外一抽。一条二尺多长的血口子立刻出现在武将的背上。热气腾腾的血光迅速喷起来,逃命者兀自感觉不到痛,跌跌撞撞继续跑了几步,被后面的战马撞到,顷刻间踩成了肉泥。
冲散敌军抵抗的绿林豪杰们毫不停留,迅速扑向下一个即将汇聚起来的战团。郡兵们一哄而散,绿林豪杰转头,奔向新的目标。谁也挡不住他们,谁上来都难逃活命。他们是风暴,他们是闪电,他们劈碎一切,他们毁灭一切。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红血在白雪上飞溅,人体在马蹄下翻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喊求饶声此起彼伏。与这纷乱的景象与嘈杂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一个个手握横刀,不声不响的凶神恶煞。他们在绚丽的阳光下,在蒸腾的粉色烟雾中,他们肆意往来,飘忽不定。每一次改变方向,都会伴着更多的惨叫响起。每一次惨叫过后,便有更浓的雾气出现,湿淋淋、粘糊糊的,刺激得人只想找个地方狂吐一场。
雄阔海在队伍第一次改变方向时,就已经坚持不住了。他手中没有横刀,也不知道如何骑马厮杀,只能凭着过人的膂力,把五尺多长的水火棍单手拎着当砍刀使。这种怪异的姿势严重加强了他在马鞍上保持平衡的难度。纵使他的骑术再高明,也不知不觉落到了队伍的后半段。而正是因为落在了冲击队伍的后半段,他才比袍泽清楚十倍地看到战争的另一面。没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快意,也没有让敌人望风披靡的豪情,有的只是血淋淋现实!那些被横刀抹中的,被战马撞翻的,还有不小心被流矢从马背上射下来的,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都红彤彤地搅在一起。马蹄踏到眼前,他们无法躲闪,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承受。而他们分明还活着,还会哭喊、还会惨叫。“啊——”“啊——”“啊——”,一声比一声弱,却一声比一声凄凉。
雄阔海不敢停下来,冲锋分为几波,越到后面,战马越多,马背上的骑手越少。一旦他停下来对倒地者施以援手,就会被陆续冲过来的马群撞到,踩翻,和地上的伤者同样变成一堆惨叫着的血肉。然而他亦不忍给那些伤者头上再补一棍,虽然这一棍子下去,地上的人无论是袍泽还是郡兵,对他都只有感激,不会抱怨。他却本能地将水火棍抬高,抬高,从斜向下举成水平,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举起来,直到高高地举过头顶。
“啊——啊——啊——”,他终于狼嚎一样喊了起来,眼泪顺着古铜色的脸庞滚滚下落,淌满下巴,在葛衣上冻成一串串冰痕。没有人理睬他的呐喊,马蹄声将呐喊声淹没了大半,惨叫声又将另外一半淹没了去。他只能加速,孤单的加速,跟在鬼魅般的袍泽身后,在雪与血形成的薄雾中冲出,再隐没于另外一团粉红色雾气中,孤单而绝望。
一圈,又一圈。从北冲到南,然后从南斜向东北折转,然后再从东掉头向西。不知道冲了几个来回,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雄阔海手中的水火棍始终高举着,没能杀死一个敌人。但他的脸上、衣服和靴子上依旧溅满了血迹,有些是马蹄带起来的,有些是溶解于雾气中的。现在都凝聚于他的身上,黏糊糊的让人无法忍受。整个早晨,他呼吸进肚子的,也都是这些血淋淋的雾气,说不定已经将他的五腹六脏都染成了红色。每当涌起这种疯狂的想法,雄阔海就忍不住像狼一样哀号,他觉得自就要变成疯子了,也许变成疯子后会好受些。至少,不会看到这世界的颜色,也不会闻见这世界的味道。
这是一片绯红色的世界,天空、阳光、雪地都是绯红色的。而人的颜色不过比天空稍微深了一些,可以算作黑红。无论是死了的,活着的,还是半死不活的,都像一块块暗红的火炭。他们好像是红色的源头,丝丝缕缕的红雾从他们身上往外冒,。
而这些红色的炭块和炭块,还不停地互相碰撞。每次碰撞之间,溅开的都不是火星,同样是一丝丝的红烟与红雾。从一个炭块中冒出来,又从另外一个炭块中钻进去。若是有某个炭块熄灭了,就会彻底变成暗黑色。一个人形的红雾就会从暗黑色的炭块中慢慢升起来,慢慢飘向半空中,被绯红色北风吹向骨头架子一样挺直的树梢,萦绕几下,恋恋不舍地飘向绯红色的朝阳。
那初升的太阳也没有半点暖意,只是拼命的吸取着天地间的红色,好使得自己变亮,变亮。雄阔海看明白了,它就是一切红色源头和归宿。地上的绯红由它而始,又由它而终。无论存在多久,无论跳动得多欢,终归难逃飘向朝阳的宿命。
他不想自己变成炭块的一员,却不知道如何逃避。他只有呐喊,呐喊,越喊声音越凄厉,越喊声音越绝望。就在他的神智越来越迷糊,即将崩溃的瞬间,终于,前方又传来了一阵角声,“呜呜——呜呜——呜呜!”
“放慢速度,一点点放慢,别勒马,找死啊你!”朱老根的声音随即在身边响起,一阵火辣辣的感觉驱散雄阔海眼前的绯红色。有人用刀背抽了他一记,将他从濒临疯狂的状态硬生生拉回来。剧痛的刺激下,雄阔海呲牙咧嘴,但停止了惨嚎。他快速松开绷紧的缰绳,又用湿淋淋的手掌把缰绳慢慢地拉紧。这回他终于又跟同伙汇聚到一起了,四周的欢呼声让他体味到一种安全的感觉。瞪大眼睛,所有的红色都已经消失不见。地面上只有东倒西歪的帐篷和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武阳郡的郡兵溃败了,败得毫无悬念。袁守绪和柳老三正带着各自的部属尾随追杀,其他人则在号角的指挥下放慢坐骑,停止冲杀,汇聚在一起检视战果。
战果非常惊人。在雪地里连续行军的武阳郡兵本来就已经精疲力竭,再加上战斗经验不足,简直就像一群羔羊般遇到了屠夫。整个营地一片狼藉,帐篷东倒西歪。几乎每一座帐篷旁边都横着尸体。大部分都是背上挨了一刀,血尽而亡。也有正面倒下的,但很少人手里拿着兵器。他们是在准备投降时,被高速冲过来的马群踏死的,浑身上下没一块骨头完整。
如果刚才听到号角声的刹那,雄阔海就带住马头的话。他极有可能会成为此战的最后一名阵亡者。被来不及收缰绳的自己人撞下坐骑来,活活踩死,而不是死于两军阵前。这可不是一种光彩的结局,雄阔海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清醒过来后吓得冷汗连连。他非常歉意地朝朱老根儿拱了拱手,以谢对方及时将自己打醒。朱老根儿却撇了撇嘴,笑着骂道:“亏你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居然吓成了失心疯!***,老子当年第一次上阵的时候……”
“刚听见号角就吓尿了裤子!”没等朱老根吹嘘完,有人迅速接过话茬。四周立刻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笑闹声中,雄阔海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目光也渐渐恢复了明亮。
“我……”他想开口说句自我解嘲的话,声音发出来却想劈柴一样干涩。众弟兄们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脸红脖子粗的朱老根拍了拍雄阔海的肩膀,兄长般安慰道:“得了,啥都甭说了。谁第一次都这德行。过了这关就好,你能跟上大伙,就已经比别人强了很多!”
说说笑笑间,他们开始翻检战利品。绿林豪杰自己无法打造合格的兵器,因此每次战后都恨不得拿耙子将战场搂上一遍。据朱老根介绍,大伙手中的横刀都是这么得来的。雄阔海跳下坐骑,跟着大伙一道在尸体堆中搜寻。血腥气依旧熏得他想呕吐,但此刻他的眼睛却不再红了,只是尽量不去看死者脸上绝望的神色。
武阳郡相对安宁,郡兵的装备看起来颇为齐整。很快,大伙就发现了一个窍门儿,大多数郡兵临死前根本没来得及抄家伙,铠甲和兵器都好好地堆在倒塌的帐篷内。他们一个挨一个帐篷翻检,像小孩子在野地里捡蘑菇般,每有大的收获便发出阵阵欢呼。在欢呼声中,偶尔夹杂起几声惨叫,那是有人在向未死透的郡兵身上补刀,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谁都装作没听见。
在一座很大的帐篷内,雄阔海捡到了一把装饰精美的宝剑,还有一堆毛笔、砚台。那都是非常值钱的东西,他小时候非常渴望却无力拥有。朱老根儿见到后却嗤之以鼻,笑着调侃道:“想考秀才么,你拿那玩意干什么?”
“这,这帐篷里边住的应该是个大官儿!”雄阔海憨憨地笑着,放下毛笔、砚台,举起宝剑,“这把剑很漂亮,给王将军带上,肯定很威风!”
“两军阵前,剑是最没用的东西!”朱老根笑着摇头,顺手抄起一把被丢弃的陌刀递了过来,“这个给你,你胳膊有劲儿,即便在马背上,也能凑合着当单刀使!”
雄阔海接过陌刀,用力抡了两下,发现果然比轻飘飘的宝剑使着顺手。呵呵笑了几声,跟在朱老根身后钻出了军帐。刚一伸直腰,他就发现了外边的情况变化。刚才还在嘻嘻哈哈捡战利品的袍泽们全跑动了起来,大包小裹丢了满地。
“上马,上马整队!”慌乱间,他听见王二毛在远处大喊。抬头再看,只见去追杀溃兵的袁守绪、柳老三等人疾奔而回,在他们身后,一道暗黄色的洪流隆隆而来,遮天蔽日。
仅仅是冲在第一线的敌军骑兵人数就已经超过了两千,而王二毛手里的弟兄满打满算,连伤号都加上也不过五百。这种仗,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没法打。形势紧急,他没时间犹豫,举起手中横刀,大声喊道:“所有人,上马。一人三骑,往南边跑!”
“往南边跑?”众喽啰闻言均是一愣,但长期训练形成的习惯让他们选择遵从主将的命令。纷纷跳上坐骑,顺手再抄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两匹战马的缰绳,乱哄哄地向南方败退。
“上马,上马,先上先走,一个时辰后再停下汇合!”身为主将,王二毛不能光顾着自己一个人逃命。马打盘旋,声嘶力竭。“上马,每人三骑,先上先走!”“上马,上马,一个时辰后在南边汇合!”亲兵们也急红了眼睛,顾不上再用号角,齐声扯着嗓子高喊。
好在军中人少,即便再混乱,造成的拥挤也有限。数息之后,包括朱老根儿,雄阔海这些后知后觉者都跳上了坐骑,一个个却不肯先走,紧张地围在王二毛身边,等着与主将共同进退。
“走啊,耽误什么。再耽误,谁也跑不了了!”王二毛又红着眼睛吼了一嗓子,拨转马头,南向落荒而去。一边跑,还恋恋不舍地向敌军方向回望,期待着有更多弟兄能逃出生天。他看到柳老三的坐骑越跑越慢,渐渐地被土黄色的洪流吞没。他看到几十个熟悉的身影像狼群中的麋鹿一样被高速冲来的战马围住,消失不见。他看到逃无可逃的袁守绪带着最后几名弟兄返身扑向了敌军,然后看到雪亮的横刀在日光下举了起来,举出一片狼牙般的丛林……
很快,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敌军迅速消灭了他主动抛下的那些弟兄,然后做了个漂亮的大转身,紧紧地追了过来。
人数、装备、训练程度都与对方不在一个档次上,王二毛等人除了咬紧牙关继续逃命之外,别无出路可选。好在敌军的装备太沉重,影响了战马的耐力,而绿林豪杰们又是侥幸地一人三骑,可以随时换马,所以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双方的距离开始越拉越远。
第一次随军出征就踢上了铁板,雄阔海的心口甭提有多憋得慌了。抬头望去,他发现朱老根等老绿林的脸色也非常难看,就像被欠了几百吊一般。众人默不作声埋首赶路,将战场遥遥地抛在了背后。又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前方停下来等候命令的袍泽越来越多,渐渐地,自顾逃散的弟兄们全聚起来了。主动按照平时行军的次序跟在王堂主的身后,等待着他给大伙指引新的前进方向。
王二毛抬头张望,东南方已经可以看到枉人山孤独的身影。连绵积雪在山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正雪峰间反射回正午的阳光,姹紫嫣红,绚丽无比。从这座突兀的小山脚下东转,便可以沿着官道直扑黎阳。数日前他和张猪皮两个就是顺着这条道路去偷袭黎阳城的,今天又沿着同一个方向被官军给撵了过来。
眼下黎阳城内未必有官军,如果杀一个回马枪的话,王二毛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再将黎阳夺过来。但那样做的话,从黄河南岸赶来的狗官王辩,和身背后那伙来历不明的官军精锐就可以联手将他堵在黎阳城里。五百流寇面对数万官军还想守住黎阳城,这种美梦傻瓜才敢做!
王二毛不是傻瓜,也没有据守孤城,力扛数万大军的勇气。他刚才之所以选择向南逃而不选择向北,是因为张猪皮押着粮草辎重正朝着巨鹿泽赶。万一让官军发现他们,数以万记的粮草辎重就要被夺回去,此番偷袭黎阳的战果就全丢光了。即便官军侥幸没与张猪皮所带的辎重队相遇,把他们向北引,也可能导致他们与冯孝慈汇合。好兄弟程名振费了极大力气才让冯孝慈跳进陷阱,王二毛不想让整个巨鹿泽的努力功亏一篑。
所以,在那仓促的一瞬间,他只能下令大伙向南逃,把来源未明的官军引到南边去,远离张猪皮和巨鹿泽群雄。但向南之后该怎么走?王二毛当时没来得及考虑,此刻终于有了深思的机会,却发现自己两眼一摸黑。
“沿着右侧的官道往南,是朝歌城。往东,咱们就回了黎阳!”见自家主将踯躅不前,雄阔海以为对方不认识路,策马赶到身边,低声提醒。
“朝歌的城墙高不高,平时有没有官军驻扎?”王二毛略作犹豫后,试探着问。向北的路已经被切断了,向东去黎阳城也等于寻死,如今之计,他只能继续向南,走一步算一步。在流窜之中寻找新的北上机会。
对于河北南部各地的情况,赶脚为生的雄阔海就像对自己的手心掌纹一样清楚。王二毛的话刚一落下,他立刻给出了精确答案,“朝歌城在几百年前就荒废了,虽然现在还叫城,不过是个只有千户人家左右的大寨子。仅仅对着官道的那面有道矮墙,向南绕上半里,所有城墙都是塌的,根本不用下马都能直接冲进城内去!”
“如果咱们打朝歌城呢?”王二毛皱了下眉头,沉着声音继续追问。
“肯,肯定能打下来!”雄阔海不安地向北方扫了一眼,低声回应。“但打下来也抢不到多少粮食,那地方的人很穷。官军又跟一群苍蝇般……”
“那也比去黎阳强。被两支官军合围,咱们连一天都坚持不住!”朱老根也凑上前,小声给主将出主意。一场大胜之后立刻遭到一场惨败,此刻弟兄们士气都已经降到了极限。如果再去困守孤城,官军只需要一个冲锋,便可以让大伙灰飞烟灭了。
没等王二毛更多考虑,安排在外围的斥候已经又吹响了警报。袁守绪等几十名弟兄的性命显然没能将官军喂饱,这支虎狼之师稍作休息后,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上马,跟着我走!”王二毛一抖缰绳,大声命令。随即,他用力拍了雄阔海一巴掌,“你带路,咱们去打朝歌!”
“走咧,让官兵跟在后边吃屁!”朱老根儿扯开嗓子,将王二毛的命令化作一句善意的玩笑。
“走咧,走咧,让官兵跟在爷们身后吃屁!”亲卫中的老绿林知道此刻士气的重要性,强打着精神重复。
“走咧,走咧,让官兵跟在爷们身后吃屁!”众喽啰闻听,一边大笑一边重复。有人干脆在马背上撅起了屁股,冲着敌军追来的方位做排气状。有人则用手背掩住嘴唇,模拟如“噗噗的”声音。
虽然谁都知道大伙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可人性就是这么怪,几句玩笑话一开,低迷的士气转眼之间便重新振作了起来。众豪杰仗着人少马多的优势继续向南逃窜,很快便又和官军拉开了距离。
下午未时,队伍赶到了朝歌城外。果然如雄阔海所说,此地只是个废弃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古城,规模还不如黎阳附近一些豪门富户的堡寨大。朝廷在此地没派官员常驻,平素仅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充作邻里纠纷的仲裁人。看到王二毛等人轻车熟路,不攻对着官道的正门而是绕向城西,老族长自知难以抵抗。“果断”地命令临时组织起来的乡勇们弃城,保护着自己的家眷抢先一步逃走。
族长大人一走,阖城百姓立刻失了抵抗的勇气。哭泣着关好家门,无论外边的土匪怎么折腾,全都听天由命。好在王二毛等人也没时间再惹事,先“借”了族长家的米粮对付了个半饱,接着又将看得见的大牲口全搜罗一空,然后一把火将族长家的大院子给点了,赶在官兵追来之前再度弃城而走。
追在王二毛等人背后的官军没想到贼人都死到临头了,气焰居然还如此嚣张。冲进朝歌后,只稍作休息,便又蹑着流寇们的战马蹄子印儿追了过去。这两支队伍一个逃得快,一个追得急,从下午一直追到日落,直到看不清脚下的路了,才勉强停下来休息。
第二天一早,王二毛继续向南逃窜。这回,他反倒走得没昨天那般惶急了。经历了昨夜的商议,弟兄们大抵都明白了眼下自身的处境。在如今这种情况,向北返只会给泽中兄弟添麻烦,到头来一样跑不脱。与其把灾难带给袍泽,还不如拼着一死,牵着官军的鼻子走,给大当家和九当家创造干掉冯孝慈老贼的机会。
行走江湖,难免都会有这么一天。临死前能拿下黎阳仓,火烧朝歌城,还能让近万官军傻瓜般跟在自己背后吃屁,众喽啰自觉够本儿,个个心满意足。沿途看到防备不周的村寨,立刻冲进去劫掠一番,将大户人家的粮仓打开,就地散发。将富豪之家的地契、文书付之一炬,让债主再找不到要债凭据。遇到官军追得不紧,则捡高坡之处放火,让敌人的斥候看清自己所在方位。等官军一粘上来,则立刻打马遁走,边跑边唱俚歌,气焰嚣张至极。
又忽紧忽慢地跑了一整天,把朝歌城、隋兴县都远远甩在了身后。第三天上午,大伙踏过结冰的运河,继续向南。走着,走着,一片宽阔的冰面突然横在眼前。脚下为淡黄色,远处为深黄色,一团团深黄淡黄的浪花静静地肃立在那里,仿佛在某个奔腾的瞬间突然凝固。又仿佛时间突然静止,让它们奔腾身姿永远定格。
那滔滔滚滚的浪花由西向东,蔓延不知几千里,沉静而悲怆,宛如一条冻僵了的巨龙。隐约却有不甘心的吼声从远及近,“嗷——嗷——嗷”“嗷——嗷——嗷”,片刻不停。
这便是黄河了。巨鹿泽兄弟中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离开家如此远过,在他们落草为寇之前,黄河只是他们梦中的一个传说。出于对自然之威的敬畏,他们接二连三跳下马背,站在凝固的冰面上静听风吼。“嗷——嗷——嗷”,“嗷——嗷——嗷”,一声接连一声的风吼由天外而来,由远及近,刺破人的耳朵,深入人的肌肤、骨髓。再由人的膏肓之下腾起来,冷如冰霜,热如烈焰,冲破气管、咽喉、牙齿,嘴唇,喷涌而出。
“嗷——嗷——嗷”,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呐喊,与来自远古的呼声遥相呼应。但在此之后,所有人都呐喊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冲动,“嗷——嗷——嗷”,“嗷——嗷——嗷”,他们厉声呐喊着,向空中挥舞着刀矛。“嗷——嗷——嗷”,“嗷——嗷——嗷”,他们厉声呐喊着,以亘古的声音,向苍天大地表达自己的抗议。
他们如同挥舞干戈的刑天,哪怕已经没有了头,哪怕已经看不到前进的方向,却依旧不肯弯下高傲的膝盖。他们挺立着,抗争着,从鸿蒙初劈直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一直挺立下去,抗争下去,直到地裂天崩。
“上马!”当天地间再度恢复沉寂之后,王二毛哑着嗓子命令。
“诺!”众喽啰用拳头捶了一下胸口,大步走向坐骑。他们以少见的干净利多动作跳上马背,整理简陋了皮甲和粗布衣衫。然后无需任何人命令,拨转马头,齐齐地对向了北方。
如此宽阔的河面,中央的冰层未必如看上去那样结实。没有向导带路贸然过河,冰下的窟窿足以将他们五百人悄无声息地吞没。而转过头去,他们却可以与追击者堂堂正正正地战一场。已经带着对方跑了这么远,押韵粮草的袍泽早已脱离危险,细心的九当家也有了充足的时间调整战术。
这一瞬,他们已经无牵无挂。
他们静静地等,等待着生命中激昂的那一刻到来。
“嗷——嗷——嗷”,“嗷——嗷——嗷”,龙吟般的风声从昆仑山卷下,蔓延千里,持续万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