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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分(六)

  劫营劫了一个空,唯一的俘虏又自杀了。这下,武阳郡的众官吏们个个都傻了眼。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兀自不甘心接受事实,跺着脚在雪地上团团乱转。

  “张郡守可怎么办?张郡守可怎么办?”有人的眼光终于放长远了一回,带着哭腔嚷嚷。王贼二毛已经不知道走了几天?弄不好眼下黎阳城已经插上张字大旗了!这可怎么办?黎阳一失,右武侯军心必乱。右武侯若是战败,整个河北南部,可就由着张金称横行了!

  “如果张郡守调民壮一道守城呢?”储万钧急得快发疯了,什么假设都敢想。“黎阳城那么高,王贼只有千把号部属。只要张郡守能提前做些防备…….”

  “张郡守做防备?”贵乡县丞魏德深看不惯同僚们那副如丧考妣般的嘴脸,耸着肩膀反问。“咱们近在咫尺都没发现王贼的动作。张郡守离此地近二百里,还能看得比咱们清楚?我若是王贼,肯定不会光明正大地攻城。随便先派些人混进城中,半夜杀人放火……”

  闻此言,储万钧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立即破灭,再顾不上保存斯文,指着魏德深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他奶奶的到底站哪一边?黎阳城破了,你姓魏的能得到什么好果子吃?!”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魏德深再度耸肩,不屑与这些丧失理智的家伙争论。侧开头,他将目光转向行军长史魏征,“玄成老弟,如今之计,你看我等该如何打算?”

  魏征虽然以目光长远著称,却毕竟不是武将,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高明注意。只得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低声跟大伙商量道,“张文琪麾下没几个人,黎阳仓怕是不保了。于今之计,咱们只能想办法力保右武侯能全身而退。只要冯老将军能活着撤下来,便可能收拾残局,今后再找张贼算账。如果冯老将军接到黎阳失守的消息而方寸大乱……”

  “那咱们可倒了血霉了!”储万钧急得鼻斜眼歪。他的想法与魏征的谋划稍微有些差异。从管辖区域上划分,黎阳城属于冯孝慈和张文琪二人的责任范围。所以只要冯孝慈活着,朝廷就不能随便拿他人顶缸。可万一冯孝慈听闻黎阳受到攻击的消息后沉不住气,不小心被贼人给砍了。出面顶罪的就得换成其他人。届时武阳郡守元宝藏难逃坐视不救之罪,武阳郡的这些文武幕僚恐怕也要跟着吃官司。

  作为武将,魏德深远比储万钧等文官冷静,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都令人如坠冰窟,“这事恐怕瞒不住冯老将军。我若是张金称,无论打下打不下黎阳,都会将消息散布出去,以乱右武侯的军心。并且,黎阳一旦失守,右武侯的粮草供应必然中断。届时不用任何人告知,冯孝慈也能推算出他的后路被人切了!”

  “你,……”储万钧瞪着魏德深,怒火万丈。如不是忌讳着对方比自己武艺高明太多,简直恨不得立刻将魏某人推进火堆中烧死。魏德深本来就跟他不睦,冷冷回敬了一记白眼,低声数落,“卑职又哪里得罪储主簿了?记得五日之前,卑职便曾经打算带兵过河一探,是哪个死把着印信不肯拨给卑职粮草器械,才导致今日之失?”

  “姓魏的,你不要逼人太甚!”储万钧彻底失去了理智,张牙舞爪便向前冲。众同僚怕他吃亏,赶紧将其死死抱住,“储主簿,储主簿息怒。魏大人只是随便说说,大伙都是同僚,一损俱损,他怎可能将罪责全推给你一个人?!”

  “那可未必。魏某人是个武夫,就喜欢实话实说!”魏德深丝毫不领情,撇着嘴冷笑。

  储万钧暴跳如雷,指着魏德深的鼻子,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如果魏德深坚持举报的话,他储某人将成为顶缸的首选。身边这些同僚甭看现在说什么一损俱损,届时肯定背后里人人踩上几脚,以求将自身洗得干净。

  众郡兵们不知道几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听到骂声,一个个诧异地凝神张望。实在没面目跟着储主簿一道丢人,行军长史魏征赶紧走到他的面前,笑着开解道,“储主簿稍安务躁,魏县丞也少说两句。口出恶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今之计,我等只能死马当做活马来医……”

  “怎么医?”储万钧从魏征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希望,停止唾骂,喘着粗气问道。

  从本质上,他不是一个恶人。只是目光短浅了些,又与魏德深这等武夫合不来而已。作为同僚,魏征也真不忍心看着大伙将储万钧当做祭品送上供桌,设身处地的替对方想了想,低声补充,“大伙无论怎么推卸,责任恐怕都推不掉。只是谁承担得多,谁承担得少而已。与其在这里互相指责,不如趁着消息未明之时,想办法亡羊补牢!”

  “你倒是说啊,到底怎么补?”众同僚等得不耐烦,七嘴八舌地追问。

  “这事得好好核计、核计,不能随意而为!”魏征扫了众人一眼,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强调,“大伙必须齐心协力才能做好此事,并且,恐怕要付出点儿代价来!”

  “玄成若有良策,尽管直言。该魏某做的,魏某决不含糊!”魏德深上前半步,主动表态。“先前的几句话,都是气头上的胡言乱语。储主簿不必多虑,魏某岂是那落井下石之徒?”

  看到魏德深主动退让,本来就不占理的储万钧也赶紧顺坡下驴,“魏县丞高义,储某铭刻五内!万一朝廷铁定了要追究,诸位尽管放心,该储某背的责任,储某决不推诿。反正大不了一死而已,以储某一死,换大伙平安。储某死得也值!”

  这话听起来已经像是临终遗言,闻者无不心中戚戚。有平素跟储万钧关系厚者,已经落下泪来,凄然回应道,“我等一心保全地方,不料到头来反而成了罪人。这大隋朝的俸禄,不吃也罢!”

  “对,不吃也罢。大伙共同进退,定能保得储主簿安全!”其他幕僚听得悲从心起,七嘴八舌地嚷嚷。

  看到大伙寻死觅活的模样,魏征气得哑然失笑。“呵呵,没那么严重吧。朝廷即便得到消息,那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弟兄们都在看着呢,我等千万别自乱军心!”

  武阳郡众官吏这才想起周围的弟兄来,四下看了看,面红过耳。魏德深不想大伙继续于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接过魏征的话头,低声提议,“咱们先把弟兄们带回营中安顿好,有事到中军帐里商议。弟兄们休息好了,才能替咱们拼命!”

  “此言有理!”储万钧难得跟魏德深意见一致了回,点点头,低声附和。说罢,他勉强打起精神,与魏征、魏德深三个分头整顿士卒,奏响凯歌,缓缓退回了漳水东岸。待麾下弟兄们都回营休息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入中军,和同僚们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有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做缓冲,魏征的思路也慢慢清晰起来。见同僚们都到齐了,清清嗓子,率先开口。“目前的情况是,我等只知道王二毛可能去了黎阳。不清楚黎阳是否被其攻破。所以不能胡乱猜测,更不能瞎传消息乱了自家的军心。”

  众官吏点头称是。从骤然打击下缓过神来,他们都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很是尴尬。如果王贼根本没攻打黎阳,把未经证实的消息传给冯孝慈,就可能受到故意扰乱军心的指责。如果王二毛已经攻下了黎阳,消息传不传给冯孝慈都一样。老将军那边自有对策,不缺武阳郡这一根手指头。

  见大伙都无异议,魏征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黎阳与滏山相距甚远,王贼即便得手,消息也没那么快传给张金称。张金称想要得到黎阳仓的存粮,首先还得过冯孝慈那一关。什么时候贼人把右武侯完全击败了,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南下。这期间,恐怕至少有五到七天!”

  “有可能王贼偷袭黎阳,目的只是为了祸害冯孝慈。”魏德深点点头,低声在一旁补充,“黎阳有失,右武侯军心必乱,王贼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果右武侯仓促回扑,肯定会被张贼尾随追杀。如果右武侯死战不退,到头来也难逃粮尽而没的危险。即便他们能在滏阳周围征集到足够的军粮,甚至侥幸击败张金称。过后朝廷追究下来,冯老将军的仕途恐怕也就此到了头!”

  “这招一出,冯老将军怎么算都是输!”储万钧不甘落于魏德深之后,跟着补充了一句。“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尽力减小损失,无论是为了朝廷,还是咱们自己!”

  这话还用你说?众同僚齐齐侧目,对储万钧的啰嗦颇为不满。大伙都急得快脑门冒烟了,此人还在以说废话为乐。也不是谁,刚才寻死觅活来着。

  猜到众人在想什么,储万钧讪讪笑了笑,将头转向魏征,“我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玄成老弟了。大伙要是跟我一个想法,就表个态。要人出人,要钱出钱,一切全凭玄成老弟调度!”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众人恍然大悟,齐齐开口,“玄成尽管吩咐,我等只要能做到的,决不推辞!“

  在一堆期盼的目光中,魏征站起身,四下拱手,“魏某考虑再三,准备死马权当做活马来医!冯老将军那边,我们只能通知他劫营失败,王贼不知去向。至于王贼去了哪里,必须由老将军自己推算!这并非推卸责任,而是将我等的猜测结果知会不知会老将军,都已经于事无补!”

  官吏纷纷点头赞同。心中都道魏征这招心照不宣的棋子落得妙。接下来,众人又听见魏征说道,“不通知冯老将军黎阳仓岌岌可危的消息,并不等于我等坐视不理。与公,我等不能任贼在我大隋疆土内肆意驰骋,残害百姓。于私,我等即便没猜到王贼的去向,也可能被朝廷抛出来顶罪。还不如放手一搏,以图个无愧于心!”

  已经没了退路,武阳郡的众官吏只能团结起来以求自保。接过魏征的话头,七嘴八舌地响应,“快说罢,我等听你的吩咐!”

  “怎么搏,玄成尽管明言!”

  再度四下拱手,魏征继续说道:“魏某能想到的办法有三个。第一,武贲郎将王辩如今驻扎就在灵昌防范瓦岗众。那里距离黎阳不过一河之隔,如果咱们能凑一笔礼物送到灵昌犒师。并且说明王贼二毛的实力。武贲郎将大人必然要为朝廷出力讨贼。眼下黄河也已经结冰,官军全力前进,顶多三天,就能杀到黎阳城下!”

  请官军剿匪,还得地方上出钱“犒师”,这种怪事也就在大隋能发生。可花点儿钱将黎阳抢回来,总比那里变成一个匪巢强!并且日后朝廷追究,武阳郡众官吏也有言辞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是用目光匆匆碰了碰,大伙就明白了孰轻孰重。笑着点头,一致接纳了魏征的提议。

  “劳军的财帛,储主簿先从武阳郡官库里边调。我会写信给郡守大人说明情况,诸位都做个见证。今天调用了多少,大伙日后出钱补多少。每个人均摊一份,官职高的多出,官职低的少出!”

  对于魏征的这条补充提议,众人也没不同意见。破费点儿钱财,总比丢官罢职强。只要留着这身官服在,早晚还能从民间把损失刮回来。

  “第二,咱们不能光依靠官军。咱们明天一早立刻起兵南下,无论王贼是否去攻黎阳,咱们都赶过去。”顿了顿,魏征继续提议,“如果前番推测失误,咱们帮张文琪守城,就不能算消极避战。如果王贼已经攻下黎阳,仓促之间,他一样布置不好防御。咱们麾下弟兄是他的七倍,七个打一个,足够他应付一阵子的!”

  众官吏没想到魏征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一个个目瞪口呆,半响之后,才乱纷纷地回应,“那武阳郡怎么办?”

  “一旦王贼趁虚杀到武阳郡内呢?”

  “通知各地,严加防范!”魏征把手一挥,很干脆地回应。“只要有所准备,王贼便很难得手。况且只要黎阳仓不失,大伙便有机会翻本。如是黎阳仓失掉了,咱们今后恐怕有心杀贼,也没那个机会了!”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除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之外,官吏们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当下,储万钧连夜带了两名精于计算的幕僚赶往最近的县城去筹集“犒师”用的财帛,其余文武官员则由魏征和魏德深二人率领,抓紧时间准备大军出发所需的一切物资。

  第二日是个极度糟糕的天气,荞麦皮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不停地从彤云中往下掉。武阳郡众官吏自救心切,不顾天气寒冷,带领着郡兵草草开拔。一上午连滚带爬行了二十余里,个个都疲惫不堪。到了正午时分,雪势却愈发大了起来。呼啸的北风吹着雪粒,打在已经结冰的铠甲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官员们将头缩进裘皮大衣里,跌跌撞撞勉强还能继续赶路,士卒却冻得连兵器都握不住,哭爹喊娘,哀声一片。

  如此士气,即便能赶到黎阳城下,也没力气跟流贼搏命。官员们两个被逼无奈,只好寻了个避风之所,将队伍暂时停下来休整。不敢再奢求能及时赶到黎阳,挽狂澜于即倒,只求着老天能公平一些,也让土匪流寇们尝尝这“白毛风”的滋味。最好连人带马都冻死在半路上,也算老天爷终于开了一回眼,为百姓除了一群祸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许是听见了武阳郡官吏的祈祷,也许是在老天爷眼里,无论贫贱富贵,无论是官还是贼,都是一样轻贱,一样微不足道。这场大雪还真是从黄河一直下到了燕山,把整个河北大地都银装素裹。

  连绵白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早晨云层后才勉强出现了微弱的阳光。富贵人家房顶上青烟袅绕,屋子里边热浪蒸腾。寻常百姓家中却既无取暖的干柴也无果腹的余粮,眼睁睁地就要冻饿而死了。

  雪势一停,黎阳郡守立刻命人从仓库中取出存粮,在城内开设粥棚赈灾。这下,坐以待毙的百姓们终于有了盼头,端着大碗小碗蜂拥而至,在粥棚前排起了一条长龙。堪堪到了正午,不但城里的流民、乞丐都得到了消息,连居住在城周乡村的穷人们也拖家带口地赶来了,跪在城门口请求郡守大人给一条活路。

  “尔等所居之地,自有良善乡绅负责赈济。都跑到城里来做什么?”没有汲郡太守张文琪的命令,守门的差役不敢开门,站在墙上大声斥责。

  “都回去,回家去等着!赈济粮食下午就能送到里正手上!”临时被官府雇佣来的民壮也被城外黑压压的人头吓了一跳,伸着脖子向下劝告。

  城下百姓无言以对,只是不断地叩头哀哭。哭了一阵子,见差役们还是没有开门的打算,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扬起满是冰坨子的脸来,大声祈求道,“请老爷们开开恩,放了女人和孩子进去吃口热乎饭吧。家里的房子早就没法住人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冻死不打紧,可孩子们可没法再熬下去了!”

  “请老爷们开恩!”女人和小孩们齐声哭求,悲惨之处令人不忍耳闻。城头的民壮都是本地的苦哈哈,没等张嘴,眼圈先红了。一个个回过头来看负责守门的班头赵拐子,请他拿个主意。众目睽睽之下,赵拐子也非常无奈,又探出了半个身子,柔声劝道,“几位老人家别说丧气话。咱们张郡守可是个大好人。为了赈济大伙,他把家产都搭上了。大伙再忍一日,就一日,最迟明天早晨,粮食肯定送到堡寨里去!”

  “赵大爷,您看看我们这样子,还能熬到明天早晨么?”一名老者认得负责守门的班头,撩开百孔千疮的单衣,指着干瘪的肚皮哭道。

  “赵大爷行行好吧。我等日后肯定给您立生祠!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跪在人群后排的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哀告。

  “赵菩萨,活菩萨呐!”

  几句高帽子一戴,赵班头再也拉不下脸。咧了咧嘴,十分为难地向城外喊道,“不是我不放你们,是我做不了主啊!太守大人有严令的,为了防止贼人趁乱生事,没有他本人的手谕,谁也不得擅自打开城门!”

  话音未落,立刻有百姓哭喊着回应,“大爷呐,您看看我们饿到这个样子,还有力气生事么?”

  “孩子们,快,快给赵大爷磕头!”一名头带破草帽的壮汉向前走了几步,冲着几名瘦骨嶙峋的孩子命令。

  “给赵大爷磕头了。赵大爷您大富大贵,公侯万代!”小孩子甚为听话,低下脏兮兮的脑袋,撞得雪地噗噗作响。

  这下,赵拐子心中愈发不忍,冲着城下连连摆手,“别,别,别磕了。我真的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

  破草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仰着头质问,“您怕大人闹事,还不能可怜可怜孩子们么?我们都退开,您救救孩子行不行。”

  说罢,他站起身,带头便向后退。跟在老弱妇孺后的年青人们以手掩面,跟跟跄跄走向远方。直到距离城门二百步远了,才停住脚步,跪在雪地中继续祈求怜悯。

  “孩子们,你们能否活命,就看赵大爷了!”几个夹杂在孩子们中间,衣衫破烂到没法再破烂的女人继续叩首。

  “求赵大爷开恩!救救我们吧!”小孩子们一边哀哭,一边跟着磕头不止。很快,额角上便磕出了血,染得地面上殷红一片。

  “别,别,别磕了,我求求你们了!”班头赵拐子嘴巴一咧,眼泪也淌了满脸。都是本乡本土的父老,平时还能闭着眼睛装作看不见他们一个个变成路边的饿殍。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机灵的孩子死在雪地里,他心里像刀扎般难受。

  用力抹了两把眼泪,赵班头咬牙跺脚,大声命令,“来人,把门开一条小缝,先放小孩子进城!”

  “赵头,这恐怕跟郡守大人命令不符!”一名唤作郭长顺的衙役警惕性高,扯了一把赵拐子的衣袖,低声提醒。

  “这……”赵班头立刻又犹豫了,揉着通红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先给郡守大人请示一下?”郭长顺想了想,又低声提议。

  像赵班头这个级别的小吏,平素根本没机会见到郡守,所谓请示,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推诿而已。“这?”好心肠的班头犹豫不决,就在此时,城下的百姓们又嚷嚷起来,“长顺啊,你个缺德带冒烟的,我记得你家祖坟在哪!你瞪大眼睛看看,这可是你亲叔伯弟弟!”

  “长顺哥,我饿!”一名小男儿跪在雪地里,仰着脖子哭喊。

  “春子,春子,你看看,我是你五姨丈啊!”有名老者也从城头上认出了自家亲戚,扯着脖子哀求。

  “狗蛋,狗蛋,可怜可怜你侄子吧!”

  刹那间,城上城下哭声一片。都是土生土长的黎阳人,谁还没几个拐着弯的乡下亲戚。这两年民间几度疲敝,一场如此大的雪,不冻死饿死几百号人,那才是真的怪异。有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的亲朋,有人也惦记起了自己家中半饥半饱的妻儿老小,拒绝的话谁也说不出口,眼巴巴地望着赵班头请他决断。

  “他们,他们可都是本地人!”赵班头向下面又望了几眼,抹着泪和大伙商量。“除了退开那些,剩下的连老带小不过一百多口,还能惹出多大麻烦。咱们偷偷将门开一条缝隙,就算替自己积德了。日后谁也不说,上头也未必会认真追究!”

  “那只能开一条细缝,让他们一个挨一个往里进。最好把瓮城的铁闸也落下,等确保他们都被搜检过了,在一个个地放入!”郭长顺还真是个死较真儿,皱着眉头建议。

  众民壮懒得再理睬他,小跑下城墙去开门。才将城门推开一条缝隙,门口的老弱妇孺立刻像见了肉的群狼般,蜂拥着向里边冲。

  “别,别,一个挨一个的进!”班头赵拐子见到此景,心中好生后悔。俯下半个身子,大声维持秩序。

  此刻谁还肯再听他的,人人都唯恐落在后边,失去了活命的机会。其中有些衣衫褴褛的“女人”力气甚大,三下两下便将城门挤成了全开,连开城的民壮都给夹在了门板后。见到此景,先前退开那些壮年汉子也不讲信誉,撒开双腿,一个赛着一个冲向城门。

  郭长顺发觉不妙,拔腿就像铁闸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赶快,赶快把铁闸落下。有诈,有诈!”

  还没等他跑到拴铁闸的辘轳旁,已经冲入瓮城的百姓中“嗖”地飞出一支短弩,正中其胸。郭长顺惨叫一声,“啊!”张牙舞爪地从城头栽了下去。

  “弟兄们,夺城门!”一名“女人”丢下江湖人用的短弩,从衣服中抽出横刀。跟在老人小孩后的其他“女人”们答应一声,从破烂的花衣服下取出横刀,顺着马道便向城头冲。

  失去了这些人的挟持,老弱妇孺们也立刻炸了群。抱起脑袋,哭喊着四处乱窜。偶尔挡了贼兵的路,立刻被毫不犹豫地推倒在地,转眼便有几双大脚从倒地者的身体上踩过去,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夺门,夺门!”哪里是女人,分明是一群凶神恶煞。结队冲上城墙,缝人便剁。城中的郡兵大多数都被冯孝慈带到几百里外的滏山去了,剩下的民壮全为临时招募,几曾见过这种阵仗。刚一交手,立刻被砍倒的十几个,余者惨叫一声,四散奔逃。

  “吹号角,命令骑兵直接向里冲!”片刻后,草帽汉子持刀立于城头,威风凛凛。旁边的喽啰兵答应一声,立刻将牛角号吹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远处的树林里,有凄凉的角声相迎。几百匹浑身上下掉着冰渣的战马疾驰而出,在雪地上拉起了一条醒目的黑线。

  自从在馆陶县公审了林德恩之后,张家军和善名和恶名就同步在河北大地传扬开来。黎阳城内郡兵、差役们知道张家军喜欢将抵抗者的心肝挖出来煮着吃,又得知城门已失,立刻作鸟兽散。临时征召来的民壮们则早就听闻张家军每破一地都回例行放一次粮,念及家里的老婆孩子还饿着肚皮,更没有跟自家过不去的心思。不待喽啰们靠近,立刻丢下了兵器。还有一些市井流氓,泼皮无赖,唯恐天下不乱。听说贼军进了城,非但不躲,反而抄起家伙直奔城里的米铺、当铺、市署,准备借机大捞一票……

  见到这种情景,王二毛立刻改变既定策略。将入城的骑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直扑府衙,彻底击垮黎阳城的防御中枢。另外一部分扑向其余三座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他自己则带领麾下亲兵担任执法队,沿着主街往来巡视,发现趁火打劫者,无论是自家弟兄还是流氓无赖,全都拖到街道中央,一刀斩杀。

  闹哄哄折腾了近两个多时辰,黎阳城终于被张家军控制住了。有些老资格喽啰甚为不满,嘀嘀咕咕地抱怨上头不该如此绝决,连大伙捞一票的机会都不给。怨言传到王二毛耳朵里,听得他撇嘴一笑,大声冲着身边校尉、队正们奚落道:“看你们那点儿出息,连哪里土厚,哪里土薄都不知道。街上人家再有钱,能比府库里的钱存得多么?待会叫人开了府库的大门,想拿多少钱,让弟兄们随便拿!”(注1)

  “王都尉英明!”“王堂主仗义!”凑在王二毛身边的这些惯匪们盼得便是这句话,欢呼一声,阿谀奉承之词滔滔不绝。王二毛用力一挥手,继续补充道:“先别忙着拍马屁,咱们先说好了,每人只能进去一回,拿自己一口气能拿动的。拿多拿少全凭自己,与他人无关。过后互相之间不准攀比,不准抱怨。拿了钱之后,更不准再随便出去抢!否则,谁都别怪我不讲情面!去吧,大伙先商量个先后次序,一队一队的轮流去拿!”

  众惯匪连连称是,嘴里没有半个不字。待他们兴高采烈地去远了,郝老刀麾下悍将的张猪皮才扯了扯王二毛的绊甲丝绦,低声提醒道:“二毛兄弟,没有大当家的命令,你现在就分了府库,不怕过后被人上眼药么?咱们巨鹿泽中,可是向来有好处先尽着几位当家人挑!”

  “他奶奶的,你以为我想这么干啊!”王二毛抄起桌上的砚台重重向下一拍,满脸不屑,“咱们两个麾下就这千十号弟兄,而黎阳城周围的百里内的官兵和郡兵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两三万。如果不把弟兄们都喂饱了,他们会尽心卖命么?反正如果大当家不来,府库里的钱咱们也无法全带走。不如先给弟兄们分掉一批,也省得他们再四处结怨!”

  “那倒也是!”张猪皮想了想,事实还真像王二毛说得那样,除了花钱买命外,二人手里无任何实力可凭。这次百里奔袭,到现在为止进行得还算顺利。但在攻下黎阳之前,弟兄们已经因为天气原因怨声载道。如果不是王二毛一直拿城内的金银财宝给大伙“画饼充饥”,也许没等把黎阳城拿下来,二人麾下的队伍已经先散了。

  “别也是了,咱们两个赶紧一起去找点吃的垫垫肚子,然后洗个热水澡。不然,不被官军杀死也得冻出毛病来!”王二毛笑了笑,大声建议。二人本是平级,彼此互不统属。这回合作,张猪皮却能处处让着他这个后起之秀,并凡事都以他的马首为瞻,让王二毛心里十分感激。所以做事也肯多替对方考虑考虑,有什么好处也拉上对方一块分享。

  黎阳城乃汲郡治所,府衙中厨子、仆役自然是不缺的。为了保命起见,他们都竭尽全力讨好两位“杀人不眨眼”的好汉爷。须臾之后,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便整治好了。王二毛和张猪皮也不客气,坐下来先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钻进郡守大人和郡守夫人平素用的朱漆浴桶里,痛痛快快去洗热水澡。

  才洗到一半,外边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几名平素比较得宠的校尉带着冷风闯进内堂,将赤身**的两名上司堵了个正着。

  “不是都答应你们分钱了么?还不消停!”王二毛气得火冒三丈,蹲在浴桶里边抱着满膀子的鸡皮疙瘩怒叱。

  “属下不是为钱而来!”正当其冲的校尉叫袁守绪,没想到都尉大人正在洗澡,向后退了几步,非常委屈地给自己辩解。

  张猪皮怕弟兄们因此起了隔阂,笑着撩了几把水,大声建议,“除了分钱,还有事情比填肚子重要么?吃过了么,没吃就到厨房自己点去。那可是郡守大人的厨子,日后出了黎阳城,你想吃都吃不到。”

  “属下等也吃过饭了!”袁守绪又抱了抱拳,低声回禀。“属下来见两位堂主,是有别的事情请示。狗官张文琪被抓到了,市署衙门的司库和黎阳仓的司仓,郡里的马快、捕头、班头也都被弟兄们搜了出来…….”

  “杀掉,杀掉。老子没工夫审他们。反正以贪赃枉法罪杀,任何一个都不冤枉!”不待袁守绪汇报完,王二毛很不耐烦地摆手。

  “杀了,千万别手软。咱们麾下弟兄少,照顾不过来这么大一座府城。早杀完早利索,免得他们的家人和死党发现咱们的真正实力后,再勾结起来作乱!”对于大隋朝的官吏,张猪皮可没对自家弟兄一样客气。也赞同王二毛的意见,及早杀了以绝后患。

  “那……”袁守绪低下头,欲言又止。

  王二毛最烦人跟自己拐弯抹角,抓起一把洗澡水泼了过去,“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了赶紧把门给我关好。没见我这里还光着**呢么?”

  几名校尉迅速躲开几步,避免了热水淋头之厄。然后才想起来替都尉大人关好房门,陪着笑脸解释,“属下们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狗官张文琪不服,说临死也要见主事者一面,否则就是咱们怕了他。还有几十个吃饱了没事干的饿殍跟着起哄,求咱们不要杀狗官,说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如果咱们执意要杀,他们愿意替狗官殉葬!”

  “好人,好人能家里用红漆洗澡捅,让城外的百姓连木头房子都住不起?”张猪皮将嘴一撇,冷笑着反驳。“我看那几个饿殍是被狗官糊弄了,给口粥喝就忘了自己姓啥。去,将他们绑了,先抽一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放掉!”

  “吆喝,还真有不怕死的!”王二毛也觉得很气愤。顾不得屋子里的温度低,赤条条地从浴桶里爬出来,抓起条床帘胡乱擦了几把,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决定,“求情的那些傻蛋,就按张大哥的吩咐去做。先捆起来打一顿,什么时候打老实了什么时候为止。至于狗官么?”他回过头,用商量的口气跟张猪皮探讨,“要不,咱们听听他到底要放些什么狗屁。否则传出去,还真以为咱们怕了他,连一面都不敢见!”

  张猪皮想了想,心里也对胆大的汲郡太守涌起了几分兴趣,本着猫玩老鼠的原则,笑着附和,“也好,反正下午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两个也学学大当家,在这府衙里边审审张文琪,狠狠刹刹他的威风。”

  王二毛闻言,立刻笑着接口,“那你来当官老爷,我当掌刑的衙役!”

  张猪皮腾地一下从洗澡桶中站起来,摆着手推辞,“算了吧,我天生一个杀猪的模样,还是你看着齐整些。我来当班头,你当狗官!”

  将平素作威作福的官员拖到公堂上羞辱,是张家军弟兄最喜欢干的事,对其的热衷程度甚至在铜钱和女人之上。不待两位堂主大人争论出谁当官老爷,谁当掌刑的班头,先答应一声,哄笑着着去准备。大约一刻钟之后,大堂上响起了催堂鼓,几名吃饱喝足的亲兵换了三班衙役的袍服,手持水火棍,齐唱堂威。还有几名手脚利落的喽啰推开府衙大门,敲打着铜锣邀请百姓随意观看。

  街头上的尸体还没来得及清理,此刻哪个胆子大的敢出来看流寇们装神弄鬼的勾当。锣鼓响了好一会儿,也没招徕到看热闹的观众。倒是刚才斗胆给张文琪请命的那几个流浪汉义气,拼着挨更多鞭子,也要向新来的山大王陈情。

  “让他们都在门外跪着,看看他们保护的够官是什么德行!”王二毛气得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还甭说,穿上郡守袍服的他看上去还真有几分斯文模样,连脸上刚刚长出的胡须都软了很多,随手捋捋,立添三分文质彬彬。

  “威….威…威….,唔…唔…唔”临时客串衙役的亲兵们大声呼喝。

  堂威声中,袁守绪带领麾下喽啰将先前替张文琪请命的百姓推到大堂前,一个个按着头压跪在雪地上。

  “把狗官的部下,从属也都一并押过来,省得过后还有人扎刺!”王二毛又拍了下惊堂木,大声命令。

  底下的喽啰们闻言,立刻七手八脚地将黎阳城落网的大小官员都推了过来。每人照着腿弯处踹了几脚,强迫他们在大堂外跪成三排。

  有些文职幕僚胆子小,立刻匍匐于地,哭喊着求饶。有些胥吏自知今日不能幸免,则冲着堂上破口大骂,“给老子来个痛快的,别折腾人。不然老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会回来找你们算账!”

  一片哭喊唾骂声中,某个默不作声的文官则显得分外醒目。看年纪,他已经有四十上下,但皮肤一直保养得很好,即便脸上带着淤青,依旧透出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

  “把那个穿锦袍的先带上来!”王二毛眼神好,知道默不作声者肯定是个大人物,笑着命令。

  几名临时“衙役”应声出列,上前架起文官,拖到跪石前。那文官也不反抗,要走就走,要跪便跪,只是自始至终脖子都挺得直直的,片刻不曾低头。

  看到对方如此镇定,王二毛心中反倒涌起了几分敬意,“你就是张文琪?”他清了清嗓子,客气地询问。

  “正是本官!”张文琪淡然一笑,大声答应。

  “你可知罪?”王二毛学着当年林县令的模样,笑咪咪地从对方嘴里套话。

  如果对方自称知罪,他自然就可以顺着坡走下去,逼迫对方自己羞辱自己。如果对方声言无罪,他亦可以发起官威,命令“差役”们将其按倒打板子。反正只要到了公堂上,想定什么罪,都是坐着的人随心所欲。至于跪在下边的人,命运向来是无法自主的。

  但事态发展偏偏不按着他的安排进行,张文琪又是淡然一笑,昂着头发问道:“堂上的大人问我可否知罪?但张某想知道,按照贵军的规矩,都有哪些是罪,哪些不是罪呢?要张某认罪,至少大人手中有部律法,张某才能逐一承认其中的罪名。如果大人手中连律法都没有,岂不是让张某想要认罪,都无罪可认么?”

  “你!”王二毛被问得目瞪口呆,想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有块惊堂木。“啪!”向桌案上一拍,厉声呵斥,“还敢嘴硬,莫非你想讨打么?来人,先给我打他二十大板!”

  “威….威…威….,唔…唔…唔”临时客串衙役的亲兵们又开始喊堂威,但声音里却明显缺少底气。张猪皮带人冲过去按倒张文琪,举起板子就是一顿狠揍。将对方打得**开了花,再将其架起来强迫其跪正。却没料到张文琪却依旧满脸微笑,仿佛刚才挨了打的根本不是自己。

  “你可愿意认罪?”王二毛学足了林县令的威风,继续拍案。

  “大人想让我认什么罪?”郡守张文琪腿上鲜血淋漓,脖颈却依旧挺得笔直。“大人的律条在哪?难道大人把我拖上堂来,只为了屈打成招么?那样,大人岂不就是个枉法的狗官?与张某先前死在大人刀下的那些同僚,到底有何区别?”

  几句话问得义正辞严,满堂都尉、校尉,居然没有一人能坦然面对。王二毛心里憋了一肚子怒火,却无法正视张文琪的眼睛。咬了咬牙,强辩道,“我就不信你没贪过脏,没枉过过法。这黎阳城乃屯粮重地,你守着粮仓不贪污,岂不是老猫守着鲜鱼不下口么?”

  “对,早日招了,免得受皮肉之苦!”扮作衙役的喽啰们七嘴八舌地帮腔。他们造反前看过的官吏,几乎没有一个不贪脏的。眼前这个张文琪虽然看上去像个好人,但这大隋朝官场黑得像墨汁般,好人怎可能活得下来?

  张文琪耸耸肩,丝毫不理睬众人的喧嚣,“本官到任还不满一年,去年此城曾经两度易手,在本官上任时,府库几乎是空的。哪里有钱可供本官来贪。至于粮食,盗卖军粮乃灭族之罪,本官胆子小,断敢干如此勾当!”

  “你没贪过?没索过贿赂!”王二毛仿佛大白天见了鬼般,瞪着眼睛追问。就连张金称那里,寨主、堂主们还要向泽地中的住户索要孝敬,下属们也认为此举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眼前这名狗官居然自诩清廉,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官非但没贪过,而且没存心冤枉过一个好人。你可以随便在城中找人问,若是有人指证,本官决不死撑!”张文琪又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答。

  “大王,张老爷是个好官啊!”外边陪跪的闲汉们连连叩头,齐声为张文琪喊冤。

  “大王,张大人所说句句都是实言。你要杀便杀,且莫诋毁张大人的声名!”刚才还在哭喊求饶的幕僚们也抬起头,七嘴八舌地替张文琪作证。

  这下,王二毛更为难了。以往张金称破了县城,抓到的官员无论大小,以贪赃枉法论处,个个都死有余辜。就凭着审问这些贪官污吏的壮举,张家军在河北南部的声誉大大好转。有些对这伙人的过去不了解的百姓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巨鹿泽中住着一群义贼,随时都可能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

  继续问下去,也只有屈打成招一途了。那样不但会大大影响张家军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正义形象,也应了张文琪方才那句反问,这样的作为,与被往日他们所杀的那些大隋朝官员,到底还有没有区别?

  想到这些,王二毛心中烦躁。用力一拍惊堂木,打断堂外的喊冤声。“都给我住嘴。既然老子今天打下黎阳,凡是大隋朝的官,就是都活该被杀。谁也别喊冤枉,要怪,只怪你等不该当大隋的官。”

  “大王饶命啊!”

  “奶奶的,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正堂之外,哭泣喝骂声又响成了一片。

  “不过是个贼!”跪在堂前的张文琪却像早就料到王二毛会如此表现般,冷笑着点评。挣扎了几次没能站起来,干脆滚倒于地,冷笑着向门外滚去。

  “不过是个贼!装什么大头蒜!”几名跪在堂外的胥吏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高扬起头,满脸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