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在想事情!”程小九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强笑着解释。
“反正你想不理我时,总能找到借口!”少女敏感地察觉到隐藏在程小九笑容下的冷淡,跺了跺脚,恨恨地抱怨。
“我哪敢啊!”程小九又笑,嘴角上弯,两眼眯缝成一条细细的直线。他不想让小杏花看到自己心里的悲伤。那份悲伤是朱万章夫妻刚刚强加给他的,他要将其隐藏起来,慢慢融化。在此之前,谁也不能看见,包括朱万章夫妻的女儿。
“天底下会有你程小九不敢做的事情?我听人说了,刚才打雷的时候,你一直站在船头上。”小杏花瞪大眼睛,似笑非笑。
她和程小九二人之间的婚约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几个闺中好友偶尔听到任何有关男方的消息,总会第一时间让她知晓。漫天惊雷闪电吓跑了所有力棒,吓趴下了周府的诚伯和家丁,唯一在电闪雷鸣中保持镇定的,就是程家小九。这消息在别人眼里算不得什么新闻,听在少女耳朵里,却多多少少有一些甜蜜与自豪。
“不是一回事儿!”程小九被少女热辣辣的目光看得有些尴尬,赶紧将头侧开去,如实说道:“天上打雷,每年都要听上十几回。有什么可怕的,况且,人家诚伯答应帮忙干活的都给五斗米……”
“反正,小九哥一直很勇敢!”小杏花的关注重点显然不在程小九“闻惊雷而不惧”的原因上,咬了咬牙,满脸欢喜。四下看了看,发觉除了自家丫鬟外没人注意自己。她靠近几步,大着胆子拉起对方一只胳膊,“到我家去慢慢说,我喜欢听小九哥哥的事情。我春天时学会了做衣服,刚好拿尺子量…….”
如同被雷劈了般,程小九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猛然僵直。被少女强行抓在手里的胳膊依旧坚硬如钢,却有股滚烫的感觉顺着皮肤钻进血管,一路上行,径直钻进他的心里头。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非得娶小杏花过门不可,对朱万章夫妇的恼恨也主要出于他们狗眼看人低的态度,而不是因为他们悔婚。而现在,刚刚遭受过一番折辱,内心孱弱敏锐如草尖微霜的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少女手指间传过来的那份温柔,就像春天的风一般,轻而易举地便钻透了他心中的坚冰,将里边刻意修筑起来的冷淡吹了个粉身碎骨。
“走啊,你怎么不挪窝啊!死小九,你又发什么呆?!”耳畔又传来小杏花的嗔怪声,让人的心忍不住发颤。程小九木然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又慢慢地站住,强笑着请求道:“杏花妹妹,小杏花,改天再去行不行,我今儿个还有急事儿要做。真的是急事儿!”
“什么急事儿?”小杏花迷惑地皱起眉头,仔细打量从小就爱敷衍自己的程小九。“你是不是不想上我家?是不是怕我阿爷又叨唠你?”
程小九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僵硬,咧了咧嘴,低声回应:“没有的事儿!舅舅他对我一直很好!很好!我刚刚从你们家告辞出来,立刻就返回去,不太合适!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去看你。顺便让你量一量我又长高没有!”
“被我说中了吧?你总是有借口!”小杏花眼里涌起一丝失望,轻轻地放下了程小九的胳膊,“反正,衣服料子我已经替你买好了,你爱来不来!”
“我保证,真的保证!”程小九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手,“我发誓,过几天一定去你家!如果我出尔反尔…….”
后半句誓言被脚尖上传来的疼痛憋回了肚子里,“死小九,你疯了你!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人看见!”少女恨恨地从程小九从来舍不得穿的布靴上抬起脚尖,然后快速四下看了两眼,又狠狠地踩将下去!
甜蜜的痛楚让程小九呲牙咧嘴,却不敢大声呼痛招引路人的关注,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任小杏花的脚继续在自己脚上肆虐。而少女身体的幽香却不疾不徐地钻入他的鼻孔,继续考验着他的定力。
一直跟在小杏花身边的婢女巧儿看得想笑,又怕未来的姑爷难堪,无可奈何转过身去,闲看路边的风景。
路边的风景一下子便明亮了起来,徐徐的炊烟和雨后的茅草屋顶静谧如画。几滴七彩雨珠儿正挂在树梢上,引来无数鸟声吱喳。寂寂鸟语里,偷看人间风物的夕阳羞红了脸,目光流转处,染赤半天璀璨。
“让你下次再装着看不见我!哼哼!”小杏花终于发泄够了,从程小九靴面上跳下来,扬长而去。刚走出几步,又猛然转身,用力挥了挥拳头,“死小九,下次记得小心些。我可不想天天去给你去抓药!”
“唉,唉!”程小九讪笑着回应。目送未婚妻的背影远去,心里充满了蜜一样的滋味。‘她不想天天去给我抓药,那就是如果我没病没灾,她就会跟我在一起。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追在我身后一刻也无法摆脱!’
如是想着,少年人原本冷硬的目光慢慢变得生动。转身向自家方向挪了几步,脚面一疼,差点儿摔了个跟头。“这小丫头片子,死沉死沉的!”他呲牙咧嘴地嘀咕,拖着肿起来的右脚,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
转过成贤街,朱雀巷、甜水井儿,他又闻到了熟悉的烟火气息。居住在驴屎胡同的人家买不起大块木柴,做饭时要么拿自己从郊外砍回来的枯树枝,要么拿一些干草,牛粪之类的东西对付。所以炊烟的味道很独特,常住在这里的孩子闭上眼睛,光靠鼻子都能走回家。
王二毛正坐在胡同中央的井台上,跟一群年龄与他差不多的半大小子们胡吹。凭着上午在码头上的经历,他过足了被人羡慕的瘾。“我当时心想,人死卵子朝天,大不了被龙王爷捉了去,我还能顺带看看水晶宫到底什么模样。所以拎起一个洗脸盆朝脑袋上一扣,就冲上了大船。当时的雹子砸得脸盆咚咚响,个个都有这么大…….”他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环来形容雹子的大小,“裤裆胡同那个疤瘌知道不?就是天天在街上耍横那家伙,才被砸了三两下,就给砸成了傻子!”
“我姥爷说,疤瘌头是不合抓了龙王爷的鱼,才被龙王爷给变成了傻子的!”一名长着蒜头鼻子半大小子瓮声瓮气地插嘴。
“去,别听你姥爷瞎说!”王二毛不屑地撇嘴,“下鱼是后来的事情。抢鱼的人多着呢,除了疤瘌头,也没见谁变成了傻子!”
“那倒也是!”蒜头鼻子说不过王二毛,搔着后脑勺附和。
“我当时顶着鸡蛋大的雹子,跟小九哥一道帮老周家给粮食盖漆布。天上的闪电就在我们两个身边转。小九哥不怕,我也不怕,船上的其他老少爷们当时都吓瘫了,就剩下我们两个还…….”
他心虚地四下看了看,以防被人当众戳穿。恰恰看到程小九的身影,高兴得一个箭步窜下井台,把住对方的肩膀喊道:“小九哥也来了,你们可以问他,当时是不是这样子的。连诚伯那老扣儿都佩服我们两个胆子大,别人都是五石米,一吊钱的酬谢,我们……”
“呵呵!呵呵!呵呵!”程小九赶紧大笑几声,将王二毛的炫耀从中途打断。驴屎胡同的邻居们都是好人,但不代表他们不会嫉妒别人发意外之财。遇到境况不如自己的可怜人,他们会毫不吝啬地帮上一把。但遇到突然境遇好转的同伴,他们目光未必如表现出来那样良善。
“那老扣儿!呸!”王二毛立刻醒悟了财不外露的古训,恨恨地向地上唾了一口唾沫,“本来答应给我们加一些工钱的,临了却又改了主意,我呸!”
“你这小子,当心被周家的人听见!”程小九笑着捶了王二毛一拳,骂道。
“除非他们家的人长了驴子耳朵!”王二毛晃晃脑袋,大咧咧地回应。“小九哥,刚才我还去你家找你呢。咱们今天吃了个大亏,明天不知道能否找回来!”
“什么亏?”程小九不清楚王二毛是故意在岔开话题,还是真有事情找自己,顺着对方的话头追问。
“那老家伙本来答应咱们卸一天船,给一斗半米的酬劳。卸到一半天上下起了大雨,背粮食的人都跑光了,所以船没卸完。那些背米的人手里有竹签,明天可以继续用,也不算吃亏。可咱们的半天活儿算给谁干了啊?不给咱们一半的工钱,至少得给五斤米吧!”王二毛歪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道。
周围的伙伴对这个话题远不如刚才那个话题兴趣大,拍了拍屁股,纷纷散去。程小九在井台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低声道:“你不说,我真的忘记了。不过咱们两个既然拿了后面的报酬,前面的事情的确不好再出头讨要。否则,肯定会被大伙说不知足。”
王二毛悻悻地点头,“就是。我也觉得咱们两个再提这事儿,姓周的肯定有一番说辞。可那毕竟是半天的工钱。整个夏天,咱们也就干过这么一回大活。下次有活还不知道要等哪辈子呢!”
被他这么一说,程小九也觉得非常可惜。半天的工钱不值得他斤斤计较,可眼下自身的境况又不容自己大方。嘬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有了计较,将王二毛的头按到嘴边,低声叮嘱道:“咱们两个已经领了人家的好处,再带头闹,肯定会被嫉恨。但那姓刘的和姓史的却没有帮忙盖漆布。所以他们两个肯定没得到五斗米的报酬。明天上船,咱们跟紧那两个家伙。他们肯定不愿意一天半的工钱只算一天,只要他们带头去讨工钱,咱们就混在人堆里。反正老周家粮食多,不会差咱们这一斗半斗!”
王二毛的双眼中立刻冒出了喜悦的光泽,“对。咱们就这样办。跟紧了姓刘的和姓史的。”
“别被他们看出来!”程小九笑着点头。
“小九哥读过书,心思就是比我好用!”王二毛又是佩服,又是羡慕。目光朝四下扫了一圈,他看到其余伙伴们都走*光了。将嗓音压到更低,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程度询问道:“小九哥。俺娘还让我问你一件事情。咱们今天赚到的那两吊钱怎么办?是都买了米存放着防饥,还是先挖坑埋起一部分来?否则那么多钱放在家中,早晚得被小贼惦记上!”
程小九被吓了一跳,赶紧从井台上站起身。两吊钱在驴屎胡同可不是小数字,要是真的被蟊贼惦记上,平素只有一个人在家的阿娘可就太危险了。可能将它藏到哪去呢,整个院子只有巴掌大小,屋子里边也将将能转开屁股。
“要不?咱们明天直接推着跟老周家换米?”王二毛见程小九满脸郑重,小心翼翼地问。他父亲早已过世多年,家中除了自己之外再无男丁。万一小贼偷上门来,只有老娘带着几个妹妹可奈何对方不得。
“别跟老周家换!”程小九轻轻摇头。“老周家的米刚刚被雨水浇过,你拿钱去换,肯定换到的是湿米。搁不住。城北李记米铺有去年的粟和椒(注1),价格比米便宜,吃起来还抗饿。咱们现在就推车过去,当着众人的面儿换几袋子粟回来。然后就说把钱都花光了,省得别人再动歪心思。”
王二毛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将程小九的话全部理解透彻。“全换了?那可得推好几车!咱们两个,今晚又得折腾到半夜去!”
程小九笑着点头,“找人借鸡公车,咱们两个一人推一辆。换一吊钱的粟,半吊钱的椒。剩下的半吊钱,今晚悄没声地埋起来,别告诉外人。我算着,往后粮价只可能涨,不可能落。咱们今天狠狠跟张记粮铺刹刹价,如果咱们自己吃不完,趁着粮价高时卖一半出去,还能有些赚头!”
“嗯!”王二毛狠狠地点头,两眼同时冒出炽烈的光芒。眼下时价为斗米十个肉好,粟和椒吃起来都不如米,基本上八个肉好便可以买到一斗。一千个钱,可以买一百二十多斗粟,如果砍好了价,基本上能买一百三十斗。一百三十斗米,六十五斗椒,那可是近三千斤粮食,堆在自家屋子里,可以从地面一直堆到房梁。自己从今天晚上起就再不用做梦挨饿了,守着粮食睡觉,梦里边都是米香味儿。
没等他笑出声音来,程小九自己就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那么多粮食,肯定得招耗子来!五千多斤粮食,光咱们两个也推不动。”
“那怎么办啊?!”王二毛沮丧地坐了下去,抓起一块石头扣地面上的泥巴。
程小九也很懊恼,围着井台来回打转。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两吊钱可以买这么多东西,换成粮食,至少能保证母子两个几年不挨饿。可笑的是自己先前还一直没觉得它为多大数目。更可笑的是,在回家的路上,自己还曾经望着小杏花的背影在心里许诺,入腊之前,一定赚够二十吊钱去她家求亲。
心中的喜悦渐渐被惆怅代替,程小九的心终于从云中落回现实中。今天小杏花说过的每一句话,一颦一笑,都突然变得清晰,仿佛已经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上。每次想起,都让他的心针扎般地痛。
他苍白着脸蹲在地上,呼吸着驴屎胡同特有的炊烟,头晕目眩。二十吊钱,他手中所有积蓄的十倍!朱万章夫妇所为惹起的愤怒和小杏花的关心所带来的喜悦都慢慢消失,这一刻,他只能感觉到金钱的沉重。沉得像腊月里的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无法挣扎,无法逃避。
“小九哥,小九哥你怎么了?”王二毛被程小九身上突然发生的变化吓了一大跳,赶紧蹲在他对面,关切地追问。
“没,没什么!”程小九用力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大声回应。“我刚才累了,所以蹲了一会儿。咱们先回家,各自把钱藏好。最近几天应该不会出事儿。等明天咱俩再赚上一斗半米,然后静下心思,慢慢想主意。”
“嗯,嗯,我听你的。小九哥,俺娘说咧,你有出息,让我一切都听你的安排!”王二毛不敢再惹程小九发呆,一连声地答应。
程小九轻轻点头,有些不敢面对好朋友信任的目光。自己真的有本事么?自己有什么办法摆脱现在的困境?他用力咬了下舌头,将满肚子的胡思乱想赶出体外。然后拉起王二毛的胳膊,郑重许诺道:“明天之后,咱们就把手里的四吊钱当做老本儿,想办法做买卖。总之一句话,钱向前滚,人撒腿追。钱赚钱容易,人赚钱难。我就不信,咱们就天生的贱命翻不了身!”
“我跟你搭伙!一人一半。赚了平分!赔了一人一半!”王二毛被程小九的话说得豪气干云,点点头,大声道!
“一人一半!”程小九笑着出拳,捶了捶王二毛的胸口。
“一人一半!”王二毛侧身闪开,然后一拳捶了回来。
两个少年的笑声在晚霞中传了开去,溶入街巷,溶入傍晚的炊烟。直到很多年后,人们经过驴屎胡同,依然能听见笑声在井水中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