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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霭漫漫

  清明前后,总是有连绵的阴雨,霏霏恻恻,惹人哀思。

  站在小姨的墓前,我每每都有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曾经那么鲜活绚烂得活着的美丽女子,现在就长眠在冰冷的棺椁中,我拒绝相信。

  晴岚总说我傻,妄想世人不老不死。可是,我不愿失去诗化生活的权力,我想守卫所有我爱的人。有些是旧爱;有些是在爱;有些是永爱。

  手不自觉地抚上隆起的小腹,小姨,今年我终于可以带我的孩子来看你了。

  我向后靠在晴岚温暖的臂膀上,他收紧胳膊,轻轻拥着我和孩子,那么小心,那么呵护。小姨,是不是皇伯伯笑看着你时,你心中也会汩汩涌起幸福的暖意?我们的孩子,会和雅儿一样可人的。晴岚的善良,我的执拗,我们的孩子,会像谁多一点?

  “承欢,喏,花儿给你。”晴岚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束淡紫色的小花。无香的五瓣花朵,小姨在那几年,时常记挂的“勿忘我”,古怪的名字,听起来如同孟婆汤一般诡异魅惑。

  我想,小姨应该是钟爱这种素雅的小花的。那噩梦一样的年代过去后,每年清明,我和晴岚都要带着勿忘我来祭拜小姨,缅怀这个皇伯伯深爱过却无法慰藉的女子。

  往事历历在目,我心中最敬重的皇伯伯和最疼爱我的小姨,死不能同穴,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

  我缓步上前,慢慢地挺着腰身放妥花束。起身回头望向晴岚,却见他目光直直地停在远处,我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入目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还是那么矍瘦,不,是更加清减了。一袭蓝袍,衣袂飘飞,长风掠过他的身侧仿佛转瞬便会带走他,边缘恍惚。

  肩头传来一片暖意,晴岚浅笑着上前一步把我收入怀中。他也还是不放心的吧。

  沈豫鲲也是亦惊,稍略停顿才朝我走来,右手牵着一个九、十岁上下的女孩。我知道,那是卓雅。十年的时间,我开始怀念她刚刚出生时候的明媚阳光。那时,笑也罢哭也罢,大家都在――阿玛,皇伯伯,小姨……

  短短的距离他一共走了三十七步,四人站定,相对无语。

  我没有什么想对他说。曾经满怀的悲喜只愿念叨给他听,曾经充盈的情感只与他有关。现在我的沉默,不是狼狈逃避,而是更加坚强而已。

  “那克出,这位小姨好漂亮啊!您认识她吗?”许久,一个稚嫩的女声打破了我们的相持。

  沈豫鲲笑着俯身,捏捏女孩粉嫩白皙的脸蛋,轻轻说道:“雅儿,这不是小姨,她是你的承欢姐姐。”

  雅儿马上抬头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摄入眼底心中一般庄重。灵动的眼睛里荡漾着柔波,这样的眸色是像极了若涵姨的,沈豫鲲同这样的雅儿生活在一起,内心所受的煎熬更甚于我千倍万倍。

  “那克出,她就是你常常讲的承欢姐姐?”雅儿冲我甜甜一笑,侧头问沈豫鲲,小手乖乖的拉着他的衣角。

  他也不答,只是微微颌首。

  “张若霭,照顾好承欢。”沈豫鲲突然抬眼直视晴岚说道。那语气我不懂,是专属他们男人之间的承诺。

  晴岚郑重地点头,“放心。”我回首,他的星眸中腾起一阵水雾,迷离梦幻,玉颜黑瞳,摄我心魄。

  忽然感到有人在扯我衣摆,我低头,却是雅儿。“雅儿。”我弯腰抱起她,“你的那克出对你好不好?”我不敢问她关于小姨和那个宫殿的人与事。

  “承欢姐姐,你是天上的仙女吗?”雅儿抿着嘴认真地问我。

  若干年前,我也问过小姨这个问题,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童言无忌的傻问题。

  “雅儿,承欢姐姐不是什么仙女,姐姐是神仙派来守护你的人。来,摸摸我的脸,是温的,是真实的。”说着雅儿真的索上我的脸颊,婆娑了几下。

  “承欢姐姐,那你会常常来看我吗?”她水晶般的眼珠滴溜溜地瞄下沈豫鲲悄悄说。

  “会的。”我张张嘴,不知如何作答,身后的晴岚朗声地替我应了下来。他知道我的尴尬,也了解我是舍不得雅儿的。

  “姐姐真好!”小卓雅拍手笑眯了眼,“原来家里只有我和那克出,这下就热闹了!”

  沈豫鲲仍是沉着脸静静站着,我怀着身孕不好久抱雅儿,也把她放下来。小卓雅扑到他怀里,撒娇地说:“那克出不要生气!我没有说你说对卓雅不好嘛!只是想家里热闹而已……再说承欢姐姐那么好,那么美……”

  我和沈豫鲲对望了一眼,他还是迷惑,我已经释然了。

  从前设想过那么多次的重逢,我想到了所有的情景,却永远猜不到我的心境。点点涟漪却不是爱慕的投石波澜,只是长久依恋时过境迁后的深深的回味。甜得很甜,涩的很苦。

  八岁时,在整个肃白色的皇宫,我懵懂地游荡着。人们脸上的悲戚神情,有点讳莫如深,我当时不大明白,只是觉得在这个空旷的围墙中步步艰辛。

  也就是在那一年,在那片庄重中,我撞见了一个神奇的男子。

  我把自己藏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张望着壮观的百官朝拜,然后我的窥视被一道笑盈盈的眼光锁定。那时的沈豫鲲,黑发长睫,玉身挺立,白色的孝服在他身上别有一份春风张力。

  那样的注视,那样的笑魇,那样的突然,直直地打在八岁的我心上。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幼时的梦幻可以影响我的前半生,深刻而哀痛。

  阿玛终于在那年开始英气勃发。如我所愿的,我目睹了传说中帅俊朗润的阿玛,一扫我习惯见到的萧索自艾,虽然阿玛头顶的华发闪到了我的眼。

  所以,借由平步扶摇的阿玛,我再遇了沈豫鲲。

  很好听的名字。

  我告诉自己,是他的好名字让我记住了他,从此记住了一生。前半生用全部身心,后半生用淡泊的心底。

  我叫他哥哥,我不想他是我的长辈。

  我喜欢每次见他就跑进他的怀抱,他像是拥着情人一样抱着我,叫着“小承欢小承欢”,热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上,痒痒地酥酥地麻麻地,也暖暖地。

  我知道,他每次许诺我长大后给我的美丽蓝图,都只是大人说给孩子的善意谎言,亦幻亦真,带着清晨的露珠一般可爱。但,我就是固执的相信,简单的信着,然后每天努力成长。

  我感谢他,在我的童年时出现,送给我生活的理想,我才能够为了理想的生活而成为了后来的幸福的承欢格格。真的,其实为一个人而悲而喜而生活的感觉,是一种复杂的甜美。

  对他的爱恋陪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时光。我还记得,当时的春――明媚,夏――光艳,秋――绚烂,冬――纯美。不快与快乐,都叫作快乐。

  同心同锁,总是会讲各种故事的小姨告诉我一个凄美哀婉的爱情童话。用金属的锁扣镌刻彼此的名字,系上众佛环绕的锁链,由神灵许给你一个俩人今生的绞缠不解。

  每每忆起当时镌刻的汗水和血痕,没有遗憾,彻底爱他的滋味还是会清晰回荡在眼前:青色的少女,风扬起了她的笑脸,忧伤而年青。

  我分明看见小姨眼中的担虑重重,即使在她的意识里我对他的情感也仅仅是盲目可笑的吧?

  我们之间,隔着年龄,夹着小姨和一个叫做蓝宁的女子,差着默契的交集感动。

  但,这个传说,真的应验了。我和他的确纠结不散,如缠绕的常春藤,密密的交错。

  愿得一人心,白首终不离。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我怔怔地念了一一遍又一遍。

  一人,白首,终不离。

  很美,甘心终生守候一个声音,一个心跳。

  我傻傻地把这份浪漫绣上了那方帕子,比翼双飞燕,葱茏涓涓情。

  他,能懂吗?

  他真的不懂。

  所谓的为我着想,什么肺腑之言,我统统拒绝听见。如此绝情地话怎么能够从他的口中说出?沈豫鲲,我是那么爱着你呀!

  蜷缩在小姨的怀里,我掏出撕裂的帕子,仿是看着我裂缝的心脏。心钝钝的疼痛。

  我赌气地违心。自虐的快感拌着苦涩的心碎,咸咸的,涩涩的。

  下嫁喀尔喀?呵呵,我那时候总是会冷笑,不由自主地。皇伯伯酸痛的眼神,我笑笑置之不理。小姨的好言相劝,苦口婆心,我置若罔闻。我有我的坚持,所以,为了成全我的任性,我放弃我的幸福。

  十年后再见沈豫鲲,他还是同我最后一次见时一样。单薄的长衫,瘦削的肩膀,迎风微微眯起的眼睛,融着孤注的心灰意淡。

  我上次见他时,他低头哑声道:“承欢,我娶你。”

  他淡淡说:“你不可以嫁去喀尔喀,若涵说那里不适合你。”

  他看着我说:“她说,我做错了,让你伤心了。”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她说,爱护你又很多种方法,我偏偏选错了。”

  我当时哭得天昏地暗,使劲锤着他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咒怪他。叫我怎么不怪他?!为什么他惺惺念念的只有若涵姨一个人呢?

  最后?最后我记不清晰了。我哭到体力透支,感觉到被谁轻轻抱住,然后我竟就在那人的怀里安然地睡去了。

  经历了沈豫鲲讽刺的求婚和我歇斯底里的发泄,次晨醒来,我安静的看着床顶高高的承尘,一下明白了许多。

  心和身体被掏空了,没有重心,轻飘忽的,空荡荡的躯壳里回响着他的声音。

  我守来了那句“我娶你”,却和爱情无关。

  他的承诺,只是因为小姨的一席话。

  我是个傻瓜,明明知道他心里满满装着小姨,还把他塞进我的心里。

  我爱他,但与他无关。

  我原来只执着于我的爱情,现在我领悟到后面的一半――我的单恋与他无关。

  揭开我十几载的疮疤,灰尘雾蒙,血肉模糊。我用眼泪和我的婚姻作代价,顿悟了这可笑的悲剧。谁没有疤痕,有些你看得见,有些你看不见。我的,不想再给谁看。

  “哟!小新娘醒了?”一个明净轻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戏谑。

  我腾的起身,蹙眉,竟然是他。

  张若霭斜倚着雕花门栏,抄着双手,紧紧盯着我,眼神专注严厉。

  “晴岚哥哥……”我低头轻声叫了他,气若游丝。在他貌似责备的注视下,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如此幼稚脆弱。

  “叫吧,你这句哥哥,我是听一句少一句了。”张若霭踱到窗前,背对着我,带点幽怨的说。

  我一愣,这个每次都微笑着和我说话的男孩,却突然阴霾了。眉头纠结,我不喜欢这样的他,不喜欢他的神采因为我变得这般黯淡。望着他的背影,我簌地难过起来。

  第一次见面,他怔怔地看我,我脸红的如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滚烫。他亦是。

  第二次见面,他惊喜地看我,我歪歪头,说:“再见你真好!”

  第三次见面,他悠哉地看我,我同他撒娇:“晴岚哥哥,你送幅画给我吧?”

  第四次见面,他紧张地看我,我展开画轴,《岁寒三友图》,清逸俊渺,大家手笔。

  第五次见面,他狡黠地看我,我挠破脑袋也想不透他的题目:一个西瓜,四刀切出九块,最后剩下十块瓜皮。

  第六次见面,他坦荡地看我,我撕心裂肺地和他争执辩解我对沈豫鲲的相思单恋,还有我执拗的外嫁。

  第七次见面,他不看我,我呆望他的背影,心中艰涩。

  “晴岚哥哥,我做错了吗?”我面上居然潮湿一片了。这道疤,聪明如他,不由得我遮挡。

  他也不回身,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头轻轻地点点。他的那声叹息却清楚地砸上我的耳鼓。

  “我,”我支吾嚅喏,“我后悔了,可以吗?”

  “承欢,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张若霭缓步转身看定我,“婚约,是不可以儿戏般允诺的。”他眼睛亮晶晶的,蓬勃着什么,剑已在弦待而未发,细琐的弯眉紧紧地皱着。我忽然发现:我的晴岚哥哥好漂亮。

  我矮了头,没有点头,没有看他。

  但是,我想我懂了,我错了。

  几日后,皇伯伯封另一位格格为和硕和惠公主,下嫁喀尔喀博尔济吉特氏多尔济塞布腾。

  之后,我没有再见沈豫鲲。

  起初,虫蚀一样的揪心,强耐自己不见他。后来,慢慢习惯没有他的物是人非。最后,独自享受我的初恋暧昧甜味。

  时光就哗哗地流转走了,逝者如斯夫。

  我以为十五岁的我是成熟的。历经了失恋与悔婚,我自嘲可悲,渐渐地静谧了。

  但显然,这并不是我真正的劫数。

  八年,阿玛薨了。晴天霹雳。

  我在小姨的怀里哽咽抽泣,当时,我忍住了冲动。

  曾经,我梦想过你来做我的额娘。但是,梦啊,就是梦。阿玛与小姨你,就像两条平行的经纬,交织然后错过。阿玛隐忍着,你释放着。

  最终阿玛还是抑郁地凝望小姨一眼,不舍的走了。

  当我掰开阿玛的手指,拿出他紧攥的泛黄的纸张时,我第一次那么痛恨可爱可亲的小姨。书郑重,恨分明,天将多情酿无情,山长水阔知何处。

  我将那张药方送还给了小姨,我想,前一代的恩怨,我能做的只有转达。尽管我心中是极其厌恶与矛盾的。

  我愈发的静默了。

  我有时无措的站在诺大的宫殿前,找不到归宿,看不清方向。

  快乐就如此轻巧地离开了我。

  没有沈豫鲲,没有阿玛,我的世界竟然轰然苍白塌陷了。

  是不是当人连喝水时都感受不到幸福,那么他就是被神灵诅咒此生不淑了?

  巨大的可怖肆虐地侵吞我,长夜无眠。

  我最后的酣睡,依稀是那次恸哭后在谁的怀里酣酣睡去了。怀念那人身上淡淡的安稳温暖气息。

  “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金丸落飞鸟,夜入琼楼卧。夷齐是何人,独守西山饿。这诗怎么样?”张若霭的声线明润悠扬,我喜欢听他说话。

  “唔。”我略一点头,敷衍一下。这些日子,他倒是常常来,说些有的没的,很是解趣,我也乐得他来调侃一通。

  “你猜猜是谁的?”他继续问。

  我收回远处的视线,仔细思索了下,还是摇摇头。这诗,有点生僻。

  “李白,诗仙李白。”他暖暖的笑说,“我最喜欢他了。”

  我看着他眼中星点的落寞,知道晴岚哥哥也是想那样恣意生活的。但是,他天生体弱,张廷玉大人的家规,也不会允许晴岚哥哥自我无所顾忌的生活。晴岚哥哥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如玉光彩,平和亲谦,温文清雅,精致斐才,暖净善解,明晓慧质。所以,他逍遥的理想,注定成为梦想。

  “喂,你有没有在听?”他捅捅发呆的我。

  “嗯,”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那你把我拉到屋顶上来,就为了和我说这诗?就为了说你崇敬李白?”

  “这诗叫〈少年子〉,我有时就在想,李白在沙场上是个什么样子呢?边塞诗读来,总是有股壮阔的。”他轻声说,并不看我,焦距涣散。“我说给你听,只是想问你:流星,你看见过吗?”

  流星?流逝的星子?美极。

  他的侧面脸,轮廓分明,线条不似他原来的那样柔和,却是刚毅坚定的。“看见流星,人生就会得到祝福,你会幸福的。”他转头说。

  我一愣,祝福?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独起占星。”张若霭略过我讶然的神情,继续说。

  “你带我来看流星?”

  “不,我带你来,许给你今后的快乐。”

  那天晚上,我和他等了好久的流星。他就一首诗一首诗的讲给我听。后来,我终是没有等来流华的星辉,就昏昏睡去了。我只记得最后一眼,我看见了晴岚哥哥的耳际――我依在他肩上睡了。

  我又嗅到了寻觅已久的气息,恬静安谧。

  睡梦中,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说着什么,状似承诺状似安慰。

  我的日子就在我和晴岚哥哥的懵懂自由中加深明亮起来。心如止水的日子,我想上善若水,那么就这样渡过残生吧。

  他不提沈豫鲲,亦不说自己。他深邃的眸色中,蕴涵着太多的感情。我想,他在等待某一个人出现。

  只是,自己会是这个人么?

  我不再有所谓自信了。

  在初恋之后。

  三年孝满

  我除掉重孝,放下的还有心里的深重闷索。

  八年时候,皇伯伯也是大病一场。三年之后的他,明显老态了。头顶花白,眼神不再凌厉,常常和煦地笑着看着。

  那时的小姨慌乱无助,而如今的她似乎在心里藏了个秘密,答案只有她一人知晓。

  我,也不再年轻。

  我把少女最好的豆蔻年华给了自己,而不是某个月夜某个背影。

  “阿嚏!”我突地打了个喷嚏,晴岚立刻紧张地皱眉:“受风了吧?在外面站这么久。”他话里满满的,都是不客气的责备。

  我抱歉地笑笑,摸摸肚子,“你是不是担心他比较多啊?”我也挑眉看他。

  他也不理会我,只抬眼对沈豫鲲说:“沈兄,今日难得一见,我和承欢也出来许久,不如一同到寒室一叙?”他看我一眼继续说,“承欢素来体寒,今天春雨潮湿,实在不宜……”

  沈豫鲲点点头,“改日再叙吧,我和雅儿也要早些回家,”他一边抬头看天气一边说,“况且今天恐怕路上耽搁的时间要再久一点。”

  沈豫鲲,他,还是不能直视我们这段无疾之恋。

  望着他抱起雅儿走进雨雾时,我深深出了口气。没有什么话语,我仍是痛快的放下了心结。

  “晴岚,”我靠在他身上说:“你当初有没有后悔答应娶我呀?”

  他紧紧怀抱,在我的发鬓轻吻了一下,哑声说:“后悔了。”

  不待我惊异,他沉厚着嗓子说道:“我后悔自己愚钝,没有给你一个求婚,反是委屈你来向我求亲。”

  我微微颤了一下,眼睫晶莹,视界模糊一片……

  雍正十一年时候,我兴冲冲地请了旨出宫。要到张大人家的府上找许久不来交辉园找我的张―若―霭。

  习惯他慵懒地倚在角落里,淡淡地给我讲故事,从汉歌乐府到文心雕龙,从梁祝到西厢。

  就在我守孝的最后一段倒数中,他却消失了。去问弘历哥哥,他只脸色一暗,推说不知,可他眼睛里明白的写着隐瞒。

  来到耳房,说明来意,门房竟然面露难色。我撅嘴:我一位格格亲自过府探望,他还有什么为难不成?

  “承欢格格?老臣叩见……”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的浑厚声音,我赶忙回身,扶住要行礼的张廷玉大人。阿玛在世时,他便是同僚,现在更是皇伯伯的左膀右臂,我怎能受得起他这一拜呢。

  “张大人客气了,承欢今天也只是微服拜访。有些时日没有看见晴岚哥哥,昨日画水墨时有些问题,今天顺路来请教的。”我恭敬地说。看他一身朝服,想是刚刚退朝回府的了。

  张大人并不说话,已经有些昏花的双眼慢慢地浸出些水汽,许久,他开声说:“格格屈尊降贵,来老臣的敝室,本当好好款迎的。这样仓促实属不恭了,如果格格执意要见犬子,还请进府一坐,我派人去叫他到前厅来。”

  我隐约听出什么异样,但是又说不准到底这种不祥的感觉从何而来。于是我跟随张大人进来,但是没有到前厅等晴岚哥哥,而是径自去了他的书斋,张大人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应了我。

  “晴岚哥哥,你怎么……”我前脚迈进他寝室的门槛,高亢的声音就生生停在了那里。

  眼前,他歪靠着几个山枕,因我而抬头,却是一张衰败病态的面容。

  我整个人就呆在当地,静默的空气都停滞了流动,听见自己心跳扑通扑通地放缓沉重。

  他的嘴角轻轻上扬,“丫头,你肯来看我了?”

  我僵僵地迈步上前,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愉悦:“对啊,你不来找我玩,我就来问罪来了。”他,怎么可能病的如此突然如此严重?

  “那我是不是还要亲自负荆呢?”他嘴唇干干的,没有半点血色。

  “你到底病了多久?什么时候会好啊?”我走近他,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草药味道,终是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你为什么都不和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可以早些来看你呀!你……”我毫不顾及地边哭边喊,无边的恐惧无助侵袭而来。弘历哥哥说过,晴岚自小身体便弱,有道士卜卦说他命中若遇病劫,则无解无救无方。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费力地说:“你来了就好,承欢。”

  我抹抹眼泪,坐在他床侧,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竟就镇静下来了。他说:承欢,你来了就好。

  “晴岚哥哥,你好点了没有?你和我说说,谁把你弄病的?我怎样做你才会好过一些?”我柔声说。

  “你多叫我几声‘晴岚哥’就好,你这句哥哥,我是听一句少一句了。”他说的认真而荒凉。

  好熟悉的话语,若干年前,他半是埋怨地说着。原来他用来讽刺我的话,惩罚居然落在了晴岚哥哥的身上。

  “晴岚哥哥,晴岚哥哥,晴岚哥哥……”我鼻音厚厚的念着。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去的。步履维艰,抬脚落地都是那么痛苦。

  圆明园中,我居然习惯的踱步到了小姨的星月楼。“星月”,我又想起那次屋顶观星,李白那首《少年子》,晴岚哥哥仰慕的眸色,还有一宿甜睡。

  我还是推开了小姨的屋门,蹒跚着走到了小姨的面前。

  我的狼狈样子一定吓坏了她,小姨抬手缕缕我的头发,把我缓缓收入怀中,手指温柔地顺着我的背脊拍抚。

  我曾经起誓说,不会让任何人看见我的伤口,不论结痂,不论尘封,不论留痕。

  可是,现在,我是那么的想说给别人听,简单的说出来。

  小姨递给我一块热手巾,然后问我是否还记得以前曾经给我讲过的年轻画家和富家小姐的故事。

  我擦了擦脸,慢慢回忆起来:

  从前有艘很大很大的船,有许多游人坐着它高兴地出海旅游去了。途中,有一位富家的小姐小玫与一个穷小伙子小杰相爱了,深深地相爱了。小伙子很帅气很聪明,他教会小玫跳他家乡的欢快舞蹈,他为他的爱人画好看的画像,他们快乐地相知相许。可是,上天总是要把美好的东西摧毁。那艘昂贵的大船遇难渐渐地沉入幽蓝的海洋中。人们疯狂地逃难,小玫和小杰爬在一块小小的舢板上,漂流求生。海水很冰,刺骨的那种。舢板很小,只容得下一人。于是小杰毅然跳下海中,留下空间给小玫。小杰嘴唇颤抖着和小玫说着情话,最后的情话。远处来了救生的渔船,但小小的木板怎样也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故事的最后,男孩请求女孩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后,松开了双手,惨白的俊容慢慢沉入了凛冽的大海中去。女孩获救后真的很好很健康的过日子,嫁人生子,长寿。

  眼泪汩汩的涌了出来,有某种流质溢出眼睑温湿了脸颊。

  小姨说:年轻时候,我们喜欢小玫小杰那般轰轰烈烈的爱情,以为这便是生命中的刻骨铭心;现在,我们应该懂得,最重要的是爱人平平安安。一旦品到这层意味,那么其他都只是华而不实,而我们不要奢侈。

  小姨说:无论你信不信,晴岚哥哥只剩十二载春秋,也许他躲过了这次的劫难,但十二年后,他依然要到奈何桥喝上一瓢孟婆汤。

  自始至终,她没有说我们三人什么。但是句句震慑我的心腔。

  对于晴岚哥哥,我不是不依赖,不是不喜欢,但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能不能支撑我同他执手一生不渝。

  对于沈豫鲲,我是在忘记,但我不能忘怀。伴随我成长的爱情,是深植骨髓的,铭刻血液的。

  嫁给沈豫鲲,三人痛苦。

  嫁给张若霭,至少有一个人开心。

  心底的他,心里有一个若涵小姨,身边曾有一个蓝宁小姨。但是小姨嫁给了深爱的皇伯伯,蓝宁为他黯然凋零逝去。

  失去――珍惜,组成了他的爱情主题。

  那么我的呢?虽然小姨的死亡预言那么的虚幻,可就是有股力量驱使我相信。如果一切成真,那么是不是我也要重蹈失去――珍惜的旧路?

  我迷茫……

  我被自己的念头诱惑了。

  对沈豫鲲是习惯是梦想,对张若霭是感动是真实。

  如果和豫鲲哥哥在一起是热烈的要把每个人都燃尽的话,我选择和晴岚哥哥的踏实温暖。

  第二日,我冲到晴岚哥哥的房间,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安然喝药,心揪痛的紧。

  “傻丫头,皱眉干什么?看见我不高兴呀?”他就这样清明地说,眼睛里没有病怏的灰暗。

  “我以后都不想叫你哥哥了。”我郑重地说。

  “嗯……”他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我想叫你――晴岚。只叫你晴岚。”我依旧郑重,神色严肃。

  终于这一次,他愣愣地看着我无语。

  “娶我吧!”我哽咽地说不下去了。刚刚的勇气,悄然无踪了。

  晴岚,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前半生没有机会,我会用我的后半生唤你的姓名,直至天荒地老。

  半年后,我嫁入张家,做了张若霭的妻子。

  小姨匆忙地打发我们出京游历,我隐隐的纳闷,可还是和晴岚南下三川北至塞外。

  再一年,皇伯伯薨。我当晚哭倒在晴岚的怀中。

  小姨没有听从皇伯伯的话,我也没能拦住她,她随着他一同走了。在意料外,又在意料之中。

  弘历哥哥继承了大统,年号乾隆。

  四年间,我和晴岚同家族中离群索居,在外流浪。只是每年清明时节,都会来到这个小山青水秀的墓地,祭拜小姨。

  小姨的旁边,是另一个美丽女子的坟茔,她们生前都妩媚的活过绽放过。苏轼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十年时间,物是人非。

  “傻瓜,哭什么嘛?”晴岚温柔地吻上我的眉心,安慰地说。

  “晴岚,你不欠我别的,只欠我一个来生。”我看进他的眼瞳,一字一顿。

  “承欢,我许你生生世世。”他喉头一动,沙哑了声音。

  雍正八年,交辉园。屋顶。

  “承欢,你知道吗?老人说天上的星星就是我们逝去的亲人爱人,一颗星代表一个人。流行滑落时许愿,就是用亲人的生命作底,上天是会答应你所有的请求。”

  “所以承欢,今晚一定有一颗流星是你阿玛替你陨落的。所以,为了他,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地嫁给你爱的人。”

  “承欢,我爱你。”

  一个男孩对着怀中沉沉睡去的女孩微笑地说着,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