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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庆庙有雨

    很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外的院落里响起声音极为微弱尤其是小巷尽头的菜场依旧热闹着一直将要热闹到暮时所以这些微弱的脚怕快要被讨价还价的隐隐声音所掩盖了。

    然而这些微弱的脚步声落在范闲的耳中却是异常清楚他微眯着眼凝听着外面的动静手的中指无名指下意识屈动了两下却才意识到自己的黑色匕早已遗落在了皇宫前的秋雨中此时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是他依然平静依然有十足的信心将外面的来人一击制伏。

    洪亦青紧握着匕小心而沉默地蹲守在门背后屏住了呼息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人影那个人影很奇怪直接走到了门口然后轻轻敲了两下听到那种有节奏的敲门声洪亦青的神态明显放松了下来因为这种暗号是启年小组内部的身份识别。

    范闲却没有放松因为他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启年小组究竟有没有被朝廷渗入进来或是已经接触到了外围。毕竟从达州的事情高达的存在倒推出去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对于情报方面的重视远远出了范闲甚至是陈萍萍的判断而且内廷在监察院内部也一定藏着许多的死忠不然言冰云也极难在这七天之内就控制住了那座阴森的院子。

    “是我。”门外那个人影似乎知道屋内有人沙哑着声音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洪亦青没有听出来人是谁范闲的脸色却马上变了有些喜悦。有些伤感有些意外。

    门被推开了一个有着一张陌生面孔穿着京都郊外常见菜农服饰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王头儿?”洪亦青压低了声音。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从那双眼瞳里熟悉的温厚笑意分辩出了对方地身份毕竟他是被王启年亲手挑入小组的人对于王启年还是比较熟悉只是……在监察院绝大多数官员的心中王启年三年前就因为大东山叛乱一事而死怎么今天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乔装打扮后地王启年拍了拍洪亦青的肩膀然后凝神静气十分认真地强抑激动站在桌后的范闲深深行了一礼。

    “改日再聊吧总有再见的时候。办正事儿去。”范闲笑了起来将手中的小刀扔给了洪亦青。洪亦青此时脸上依然是一副神魂未定的模样却也知道事情急迫。不敢多耽搁向二人分别行礼便向着西方的那片草原去了去寻那个叫做松芝仙令的人物。

    范闲从桌后走了出来走到王启年的面前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与他抱了抱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站直了身体很轻易地看出王启年易容之后依然掩饰不住地疲惫。

    范闲望着王启年。王启年也望着他两个个久久没有言语许久之后范闲才叹了口气说道:“真是许久未见了。”

    在东夷城返京的道路上。王启年拼命拦截住监察院的马队向范闲通知了那个惊天地消息那时节两个人根本没有时间说些什么叹些什么。范闲便起身直突京都。去救陈萍萍。

    仔细算来范闲归京恰好八日。王启年便再次赶回了京都而且在那之前王启年已经有一次从达州直插东北的艰难飞奔之旅两次长途的跋涉着实让年纪已经不小的王启年疲惫到了极点纵使他是监察院双翼之一此时也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范闲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几年你在哪儿呢?”这句话问的很淡其实很浓范闲知道他没有死也知道在陈萍萍的安排下逃离大东山的王启年及一家子都隐姓埋名起来为了老王家的安全范闲只是略查了查后便放弃了这个工作。在这三年里范闲时常想起他想起这个自己最亲密的下属知道自己最多秘密的可爱地老王头。

    “其实没有出过京一直在院长的身边一直看着大人您知道您过的好就行了。”三年未见二人并未生出丝毫疏离的感觉王启年沙着声音说道。

    范闲沉默很久后说道:“我……回来的晚了。”

    这说地是陈萍萍的事情王启年低下头也沉默了很久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是我报信报的太晚了。”

    其实他们两个人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只是依然没有办法改变已经生地那件事情一股淡淡地悲伤与自责情绪就这样充溢在房间里。

    “家里可好?”

    “好朝廷应该查不到。”

    “那就好回我身边吧。”

    “好。”

    这样自然到了极点的对答之后范闲冰凉了许久地心难得温暖了一丝丝轻声问道:“让你跟着大队去东夷城怎么又回来了?”

    “黑骑四千五名满员已入东夷城范围其中一路此时应该开始向十家村院长交代的事情已毕所以我就赶了回来。只是耽搁了两天所以缓了些。”王启年说道:“荆戈七处那个老头儿还有宗追都在那一路里院长留下来的最强大的力量都要集中到十家村。”

    范闲沉默片刻面容复杂地笑道:“想不到十家村的事情也没能瞒过他。”

    “院长要知道些什么事情总是能知道的。”王启年说道。

    “不说这些了。”范闲叹息了一声:“有你在身边很多事情做起来就方便多了至少像今天这样我何至于还要耗七天时间。才能钻出那张网来。”

    略叙几句后王启年便清楚地了解了最近京都生的事情他忍不住幽幽叹息道:“若监察院还在手里做起事情就方便多了。”

    如今范闲真正能够相信能够使动的人。除了启年小组之外便是遍布天下的那些亲信下属然而监察院地本部已经开始逐渐分崩离析尤其是言冰云父子二人世代控制着四处长此以往范闲及那批老臣子在院内的影响力只怕会越来越弱。

    “这天下毕竟还是陛下的天下就算一开始的时候院内官员会心痛院长地遭遇可是时日久了他们也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忠君爱国嘛……”范闲的唇角微翘他也只有在极少数人面前才会表现出来对于皇权的蔑视和不屑一顾。“又有几个人敢正面对抗那把椅子?”

    “言大人不是那种人。”王启年沙哑着声音说道这句话里的言大人自然指的是言若海“我不明白言冰云是怎么想的。”

    “院长对他有交代。”范闲微闭着眼睛说道:“院长不愿意天下因为他而流血并且想尽办法保证我手中力量的存续把我与他割裂如果我……像他想像那样表现的好用不了几年我会再爬起来那时候……陛下或许也老了。”

    是的这便是陈萍萍的愿望。而这种愿望所表现出来地外象却符合言冰云他很认可的天下为重的态度所以言冰云很沉稳而执着地按照陈萍萍地布置走了下去。

    接下来是需要看范闲的态度而已。

    “言冰云不会眼看着监察院变成我复仇的机器公器不能么用。这大概是一种很先进的理念。”范闲平静说道:“然而他忘记了这天下便是陛下的一家天下所有的官员武力都是陛下的私器。”

    他微嘲说道:“可惜我们的小言公子却是看不明白这个忠臣逆子不是这么好当的。希望他以后在监察院里能坐的安稳些。”

    王启年听出来了。范闲对于言冰云并没有太大地怨恨之意眼睛微眯说道:“接下来怎么做?”

    “你先休息。一万年太久。但也不能只争朝夕。”范闲站在王启年的身边轻轻地摁了摁他有些垮下去的肩膀和声说道:“你这些日子也累了在京里择个地方呆呆估摸着也没几个人能找到你然后……我有事情交给你去办。”

    以王启年的追踪匿迹能力就算朝廷在范府外的大网依旧洒着只怕也拦不住他与范闲地碰头有了他范闲的身体虽然被留在京都但是说话的声音终于可以传出去再不像这七日里过的如此艰难。

    王启年已经知道了今天范闲通过启年小组往天下各处出的信息他并没有对这个计划做出任何地建议他只是不清楚范闲究竟是想就此揭牌而是说只是被动地进行着防御将那些实力隐藏在京都外再等待着一个合适地机会爆出来。

    “我希望子越能够活着从西凉出来。”范闲眉头微微忧郁“我本打算让他回到北齐去做这件事情只是一直有些不放心毕竟他们就算愿意跟随我但毕竟那是因为我是庆人甚至……可能在他们眼中我本身就是皇室的一份子所以哪怕面对陛下他们也可以理直气壮可若是北齐……”

    他抬起头来看着王启年:“若我要带着你叛国你会跟着我走吗?”

    王启年苦笑着站起身来说道:“前些年这种事情做地少吗?就算大人要带我去土里我也只好去。”

    范闲笑了说道:“所以说这件事情只有你去做我才放心。”小院注定的这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小院从今以后大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再来只有孤独的雨滴和寂寞的蛛网会陪伴着那些平滑的纸张、冰凉的墨块。

    一顶大大的帽子遮在了范闲地头顶顺着菜场里泥泞的道路他远远地缀着王启年那个泯然众人的身影直到最后跟丢了他才放心。一方面是确认小院的外面没有埋伏。另一方面则是安定他自己地心连自己跟王启年都跟丢了这座京都里又有谁能跟住?

    办完了这一切范闲的心情放轻松了一些。就如大前天终于停止了秋雨的天空一般虽未放晴还有淡淡的乌云可是终究可以随风飘一飘漏出些清光入人间不至于一味的沉重与阴寒。

    天下事终究要天下毕抢在皇帝陛下动手之前范闲要尽可能地保存着自己手头的实力这样将来一朝摊牌他才能够拥有足够的实力与武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个地方犯了错误那种隐约间的警惕就像是一抹云一样总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却总也看不清楚形状。

    将菜场甩离在身后将那些热闹的平凡地不忍苛责的市井声音抛在脑后范闲沿着京都几座城门通往皇宫方向的辐形大街向着南城方向行去事情已经办完了启年小组地人手也集体撤出了京都他不需要再担心什么便是被软禁在府内也不是如何难以承受的痛苦。

    然而路上要经过皇宫远远地经过皇宫范闲止不住的痛苦了起来。他强行让自己不去想几天前的那一幕幕画面却忍不住开始想妹妹如今在宫里究竟过的怎么样。虽然戴公公说了陛下待若若如子女一般但是若若如今的身份毕竟是人质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想必在宫里的日子有些难熬。

    这是皇帝陛下很轻描淡写的一笔却直接将范闲奋力涂抹的画卷划破了。范闲不可能离开京都全因为这一点。

    下雨了范闲微微低头让衣帽遮着那些细微的雨滴。沉默地在皇宫注视下离开。此处森严街上行人并不多。却也能听见几句咒骂天气地话想必连绵的秋雨刚歇两日又落了下来让京都的人们很是不满。

    不满也有习惯成麻木的时候今天的雨并不大范闲就这样沉默地往府里走着就像一个被迫投向牢狱地囚徒实在是没有法子。他一面走一面思考将皇宫里那位与自己做了最全方面的对比然后最后他把思绪放到了那些麻衣苦修士的身上。

    从陈萍萍归京开始一直到他入狱一直到范闲闯法场那些麻衣笠帽的苦修士便突然地出现在了皇宫里监察院里法场上。这些苦修士实力虽然厉害但并不足以令范闲太过心悸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而且因为这些苦修士联想到那个虚无缥渺但范闲知道确实存在的……神庙。

    庆国向来对神道保存着敬而远之地态度并不像北齐那样天一道浸透了官场民生。尤其是强大地皇帝陛下出现之后庆庙在庆国生活中的地位急转直下彻底沦为了附属品和花边那些散布于天下人数并不多地庆庙苦修士更成为了被人们遗忘的对象。

    为什么这些被遗忘的人们却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了京都出现在了皇帝陛下的身边?难道说皇帝陛下已经完全控制了庆庙?可是庆庙大祭祀当年死的蹊跷二祭祀三石大师死的窝囊大东山上庆庙的祭祀们更有一大半是死在了陛下的怒火下这些庆庙的苦修士为什么会彻底倒向陛下?

    难道真如陈萍萍当年所言自己隐隐猜到……当年的皇帝真的曾经接触过神庙的意志?而这些苦修士则是因为如此才会不记多年之仇站在了陛下的身边助他在这世间散光芒?

    雨没有变大天地间自有机缘当范闲从细细雨丝里摆脱思考下意识抬头一望时便看见了身前不远处的庆庙。

    那座浑体黝黑隐有青檐于荒凉安静街畔上承天雨不惹微尘外方长墙内有圆塔静立的庆庙。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座清秀的建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在这座庙里他曾经与皇帝擦肩而过曾经在那方帷下看见了爱啃鸡腿儿的姑娘也曾经仔细地研究过那些檐下绘着的古怪壁画然而他真正想搞清楚的事情却一件也没有搞清楚过。

    他本应回府。此时却下意识里抬步拾阶而入穿过那扇极少关闭地庙门直接走入了庙中。在细细秋雨的陪伴下他在庙里缓缓地行走着。这些天来的疲乏与怨恨之意却很奇妙地也减少了许多不知道是这座庆庙本身便有的神妙气氛还是这里安静地空间安静的让人懒得思考。

    很自然地走到了后庙处范闲的身形却忽然滞了一滞因为他看见后庙那座矮小的建筑门口一位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苦修士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范闲欲退然而那名苦修士却在此时开口了他一开口便满是赞叹之意。双手合什对着天空里的雨滴叹息道:“天意自有遭逢范公子我们一直想去找您。没有想到您却来了。”

    被人看破了真面目范闲却也毫不动容平静地看着那名苦修士轻声说道:“你们?为何找我?”

    那名苦修士的右手上提着一个铃当此时轻轻地敲了一下清脆的铃声迅即穿透了细细的雨丝传遍了整座庆庙。正如范闲第一次来庆庙时那样这座庙宇并没有什么香火除了各州郡来的游客们大概没有谁愿意来这里。所以今日地庆庙依旧清静这声清脆铃响没有引起任何异动只是引来了……十几名苦修士。

    穿着同等式样麻衣戴着极为相似的古旧笠帽的苦修士们从庆庙地各个方向走了出来。隐隐地将范闲围在了正中就在那方圆塔的下面。

    范闲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缓缓地提运着体内两个周天里未曾停止过的真气脉流冷漠地看着最先前的那名苦修士平静说道:“这座庙宇一向清静你们不在天下传道。何必回来扰此地清静?”

    “范公子宅心仁厚。深体上天之德在江南修杭州会。聚天下之财富于河工我等废人行走各郡多闻公子仁名多见公子恩德一直盼望一见。”

    那名苦修士低行礼他一直称范闲为范公子而不是范大人那是因为如今京都皆知范闲身上所有的官位都已经被皇帝陛下剥夺了。

    “我不认为你们是专程来赞美我的。”范闲微微低头眉头微微一皱他是真没有想到心念一动入庙一看却遇见了这样一群怪人难道真像那名苦修士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然而这些古怪的苦修士们却真的像是专程来赞美范闲的他们取下笠帽对着正中的范闲恭敬跪了下去拜了下去诚意赞美祈福。范闲面色漠然心头却是大震细细雨丝和祈福之声交织在一起场间气氛十分怪异。

    苦修士们没有穿鞋地习惯粗糙的双足在雨水里泡的有些白他们齐齐跪在湿漉漉的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青蛙一样可笑然而他们身上所释放出来的强大气息和说出来地话并不可笑。

    这股强大的气息是这十几名苦修士实势和谐统一后的气息其纯其正令人不敢轻视。如念咒一般的诚恳话语在雨中响了起来伴随着雨水中亮的十几个光头令人生厌。

    “我等为天下苍生计恳求范公子入宫请罪以慰帝

    范闲地脸色微微白只是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些苦修士想做什么。庆帝与范闲这一对君臣父子间地隔阂争执已经连绵七日没有一方做过任何后退的表达。

    为天下苍生计?那自然是有人必须认错有人必须退让庆国只能允许有一个光彩夺目地领袖而在这些苦修士们看来这个人自然是伟大的皇帝陛下。

    苦修士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庆国眼下最大的危机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他们决定替皇帝陛下来劝服范闲在他们的心中甚至天下万民的心中只要范闲重新归于陛下的光彩照耀之下庆国乃至天下必将会有一个更美好的将来。

    “若我不愿?”范闲看着这些没有怎么接触过的僧侣们轻声说道。

    场间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细雨还在下着落在苦修士们的光头上檐上的雨水在滴嗒着落在庆庙的青石板上。许久之后十几道或粗或细或大或小却均是坚毅无比圣洁无比的声音响起。

    “为天下苍生请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