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义

医生一番检查后，摘下听诊哭，看向江枫，“背上的伤最严重，好在是皮外伤，好好养着，过段时间就好了，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如果出现呕吐，眩晕的状况，及时来找我。”

“谢谢你，医生！”江枫送医生出去，返身回来，就对上黄峥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睛。

“黄队……”

“告诉我，冯宏中怎么样了？”黄峥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昏迷前，冯宏中已经没有了呼吸，可他不相信，不相信冯宏中就这么牺牲了。

他不也失去知觉了嘛，都已经醒来了。

冯宏中一定也能挺过来。

一定是当时火太大，浓烟呛得他失去了判断力，怎么会认为冯宏中没有呼吸了呢。

江枫喉咙滚动，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声音嘶哑的说道，“黄队，冯宏中同志……牺牲了……”

“不可能！”黄峥大声吼道，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江枫一把按住了，“黄队，冯宏中真的牺牲了，他的遗体就停放在医院里，等你醒来后主持他的追悼会。”

江枫有些说不下去了，这对黄队来说太过残忍，对他们全队人来说，也太过残忍。

出发前，他们还在一起训练说笑，怎么转眼人就没了呢。

可他们的工作性质，随时都会有人牺牲。

江枫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单膝跪在病床前，抓着黄峥的手，一个大男人哭得像是个孩子一样，“冯宏中还有半年就要退伍了，只有半年时间了啊……”

冯宏中当消防员这些年，他的家人肯定没少跟着他担惊受怕，眼看着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人却没了。

这种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黄峥闭上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下。

*

两天后，队里给冯宏中举行追悼会。

黄峥的身体还没完全好，可他坚持出院，亲自送冯宏中一程。

两个老人站在遗像前，哭得泣不成声，旁边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也哭成了泪人。

他们都是冯宏中的家人。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两位老人看着随时都要昏倒的样子，身后站着几名消防员，防止他们身体承受不住的时候伸手扶一把。

黄峥脚步沉重的走到老人面前，朝他们深深的鞠躬，“叔叔，阿姨，请节哀！”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冯宏中的母亲颤抖着身体，手重重的甩向黄峥，看着他的眼神，像是看着仇人一般，“你是我儿子的队长，听说当时你走了，将他一个人丢在火场，你说，我儿子到底跟你有什么仇？你要置他于死地，为什么？为什么？”

老人双手抓着黄峥的胳膊，使劲摇晃着。

实际上，自从冯宏中出事后，老人水米未进，也没怎么睡觉，一直在强撑着。

摇着黄峥的时候，根本没什么力气，黄峥想要挣脱开轻而易举，可他没有，低着头站在老人面前，任由她发泄。

冯宏中的父亲扶着老伴，看着黄峥的眼神也充满控诉。

“阿姨，您误会我们队长了，当时队长在救人……”

“你给我闭嘴。”黄峥打断顾华的话，看向老人，“阿姨，叔叔，对不起，是我这个队长没做好。”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冯宏中的母亲一边哭，一边拍打着黄睁，凄厉的哭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黄峥嘴唇抖动，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死的人是他。

如果不是他判断失误，冯宏中也不会牺牲。

当时，他看到二楼的火没有那么大了，才放心的背着馆内受伤的工作人员走了。

如果当时他让冯宏中背着受伤的人离开，他留下，冯宏中也就不会出意外了。

车子到达陵园的时候，冯宏中的母亲最终承受不住，晕了过去，冯宏中的父亲也好不到哪里，一双浑浊的眼睛流下了泪水。

黄峥脚步沉重的随着人流，走进陵园。

路过陆凯的墓碑前，脚步一顿。

陆凯，对不起，我没有接好你的班，让队员牺牲了。

顾华看到黄峥背的衣服有血渗出，惊了下，忙上前，“黄队，你背上的伤口绷开了。”

黄峥不在意的遥头，“没事，先送冯宏中吧。”

顾华点头，跟在黄峥身后朝陵园里走去。

结束后，顾华押着黄峥直接去了医院。

果然，他的背部好几处伤口已经裂开，缝线的地方也绷开了。

医生用钳子夹出钱头的时候，黄峥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更别说喊疼了。

顾华一直陪着黄峥，看着医生给他重新包扎伤口。

从头到尾，黄峥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一下，人也有些木。

两人走出医院，顾华站定，看着黄峥，“黄队，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你休息几天再来上班吧。”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上面的意思？”黄峥扭头问道。

顾华喉咙微动，没有说话。

黄峥点头，“明白，几天？”

“一星期。”顾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是指导员，上面让黄峥休息，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谁都知道，自从陆顾牺牲后，黄峥从来没有请过假，吃住全在队里。

如今让他休息，还是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肯答应？

“好，知道了！”黄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尖，朝路边的车子走去。

顾华一愣，这就同意了？！

他以为他还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黄峥。

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他避一避也好。

等顾华回神，黄峥已经开着车子走了。

顾华追了过去，吃了一嘴的汽车尾气，双手叉着腰，眼睁睁的看着黄峥的车子扬长而去。

叹了口气，顾华转身回队里。

*

黄峥加大油门，将车子直接开到了陵园门口。

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因为太过于用力，指尖泛白，一双猩红的眸子盯着陵园的门口。

几分钟后，黄峥推开车门，朝陵园里走去。

工作人员看到去而复返的黄峥，虽惊讶，但也没说什么。

黄峥先是来到冯宏中的墓碑前，双腿一曲，直直跪了下去，“冯宏中，对不起，如果当时我没有丢下你一个人，或许你就不会牺牲。抑或我让你带伤者出去，我留下，你也不会牺牲，是我对不起你。”

一直跪了半个小时，黄峥才起来，脚步趔趄了下，随即，站直身体，朝冯宏中敬了一个军礼，“冯宏中，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还你一条命。”

黄峥来到陆凯的墓碑前，坐了下来，看着陆凯的照片，嘴角扯了下，想笑，最终没有笑出来。

“陆凯，你说做我们这行的意义是什么呢？”

陆凯当然不会回答他，耳边只有风吹苍松翠柏的沙沙声。

黄峥继续说道，“在我们加入消防员第一天，我们就知道，我们的职责是保护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人民群众有困难，我们要第一个站出来，火灾现场，我们要第一个冲进去，因为职责，我们就要奉献自己的一切，哪怕付出生命，我们眉头也不会蹙一下，可我们的意义在哪里呢？”

“当我今天看到冯宏中的父母伤心到崩溃，一把年纪了还要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我突然有些迷茫，我们当消防员的意义在哪里？”

“看到亲人因为失去我们而痛苦，看到孩子因为失去父亲而从此变成单亲家庭，看着自己的老婆既当爹又当妈，看到自己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黄峥伸手抹了一把脸，看着陆凯的照片，勉强笑了笑。

一直到日薄西山，黄峥才走出陵园。

工作人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黄峥开着车，回到许久未曾回的家。

说是“家”，其实是他租来的房子，他的家在邻市。

上次回家，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揭开盖着床的布，黄峥倒了下去，疲惫的闭上眼睛。

*

黄峥站在一片火海中，看到有一个老人被困其中，他试着冲过去，可火太大了，他刚迈开脚，头顶上木制的门框就掉了下来。

这是一个独居老人在家做饭的时候，煤气爆炸了。

老人被困火中，身体有轻微灼伤。

“大叔，你不要怕，我来救你。”

看着面前熊熊烈火，黄峥没想过退缩，跳了过去，他的裤子被火烧着了，急忙扑灭，背起老人冲出火海。

在他背着老人往外冲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他。

扭头，就看到陆凯站在不远处，冲着他微笑，“黄峥，你不是问我，咱们做消防员的意义在哪里吗？就是此时此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让他们平安，让他们一家人团聚，就是我们做消防的意义。”

“陆凯……”黄峥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脸上也像是水洗过一般，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

黄峥坐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起身去洗手间洗澡。

热水从花洒上喷下来，落到他的身上，洗去他感到粘糊的身体，回想刚才梦到的情景，嘴角勾了勾。

轻声说道，“陆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