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 岗
更新时间:2020-02-03 本书阅读量:次
话说柳梅梅,自从李红去世后,几年来,当她独自一人遇到困难时,她就想起“海峡情”,寄托着无尽的思念。 每年正月十五,她都要到山猪岭上採来一束美丽的梅花,一个人静悄悄地来到海边,站在大石头上,面对着东南方,随着阵阵从大海里吹来的风,哼起在大学与王和平共同爱唱的台湾高山民歌《阿里山的姑娘》;她之所以这样,愿这美妙的怀念歌声,伴随着阵阵远去的东南风,带着远方情人的一片美好的祝愿,越过海峡两岸,飘到台湾高雄去…… 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同她一起下乡到农场的知青,好多人都陆续返城了。原籍广南市知青二十多人,如今,仅剩下包括梅梅与已在农场结婚的一位女知青了。尽管梅梅没有结婚,但是,她是前线分场妇女主任,暂不能返城去。 这天,太阳渐渐落山,一缕余光穿过树林,射进前线分场,为前线分场三十多幢两层的职工宿舍,披上最后的一线阳光。 柳梅梅刚从屋里走出来,准备到分场长郑大德办公室,商量三八妇女节活动问题。可是,当她还走不到门口,郑大德立即走到她面前,脸带着十分焦急样子,急急对柳梅梅说: “梅梅同志,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去找你。”郑大德说。 “分场长,有事吗?”柳梅梅问。 郑大德拉了一下柳梅梅的手,返回到办公室里,看到办公室内没有其他人,他就放开地说:“刚才我收到茅山分场长吴坚来电说:昨天,总场场长黄浩天,与外资签订合同,以一百五十万元卖掉农场。” 柳梅梅一听到卖掉农场,大吃一惊说:“卖掉农场,这是真的?” “是的,这是真的!”郑大德回答说。 “农场是集体财产,能卖吗?”柳梅梅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能卖不能卖。反正,改革开放,全国正在掀起拍卖国有企业、集体企业的高潮啊!”郑大德说。 “农场拍卖了,全场三千多名干部职工,怎么办?”柳梅梅问。 “据吴坚说,自谋出路。”郑大德说。 原来,一位姓苏的马来西亚资本家,他是海南华侨,六十年代逃到南洋谋生,为马来西亚庄主打工管理橡胶园,从一位打工仔变成了资本家。对此,他对东方农场的自然环境熟悉,所以,看中了东方农场这块宝地,以低价成本买下东方农场,用于建设休闲度假村。因为,这里东靠海,西靠山,有山有水,绿林茵茵,空气清新,环境优美,是人们度假的好地方。 柳梅梅见到分场长这么说,对农场被拍卖感到相当的痛心和无比的失望。几千人干部职工花了几十年的血汗,端起来的铁饭碗,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悄然无声地消失去了。 东方农场属地方集体企业。五十年代人民公社建起来的,上千工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依靠自己的双手,从一片荒山野岭上开垦出来的。如今,已发展成为岛内有名的万亩胡椒、万亩橡胶、万亩油松、万亩椰树的“五个一万亩”生产据地。几十年如一日,农场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绿色食品,为改善人民的生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么一个好好的农场,转眼间,转手卖给了外资老板。人们心里很纳闷,改革开放为何要拍卖国有企业,分散集体经济呢?难道发展国有企业、集体经济不是走社会主义道路吗? 一个星期过后,分场长说的话变成了现实。这天一早,分场广播里就播出《我们走在大路上》歌曲,尽管曲调雄壮有力,鼓舞人心,但是,歌曲播放一结束,广播里就传来了人们十分熟悉的分场女播音员甜甜的声音,此刻,甜甜的话调转为像大人物追悼会上主持人那沉闷悲哀的话调,她说:“接上级指示,鉴于农场已拍卖,职工自谋出路。从今天起,大家停止工作。这个伴随着大家战斗过几十年日日夜夜的广播站,从今天起,也停止广播。同志们,再见了。” 农场无声无息地解散了,有门路的单职工或双职工,他们收拾行李打起背包,陆续离开了农场,告别了战斗几十年的农场,东奔西走谋生去了。 农场中有不少是家庭双职工,这部分人就是男女职工在建设农场中产生起爱情,在农场建立起家庭。他们人人都听党的话,只生一个孩子,这部分人约占农场总人口的一半多。他们长期生活在农场,把农场当作自己的家园,既不舍得离开农场,社会上也没有门路,是一心一意以农场为家的人。 这些人一下子失去了农场,犹如失去自己的亲人,心里像刀割一样的难受。一辈子依靠农场生活的人,如今没有了工资,生活渐渐陷入了困境。有些妇女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有人竟然大闹离婚…… 对农场的如此下场,柳梅梅也准备打起包袱返城。可是,她看到职工落得如此境地,从良心里看不惯的。她认为,即使是改革开放需要,必须要拍卖农场的话,也应该做好职工的安置工作,安排好职工群众生活。如今,连职工最低生活保障也没有,这就叫改革开放吗?如果改革开放果然是这样的话,还是共产党领导吗?她想到这里,自己身为场干部,共产党员,不能一走了之,要为这些年老多病生活上有困难的职工讨回一个公道。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柳梅梅来到分场长郑大德的家里,尽管屋里没有灯亮,光线昏暗。她还是跨入门口,此时,她看到郑大德坐在破旧的木沙发上,正抽着水闷烟。他见到梅梅到来,慢慢地站起来打招呼。 此时,梅梅看到郑大德,心里为他的处境感到十分可怜与难过。是的,郑大德年近六十,个人不高,背有点驼,办事认真,任劳任怨,是老一辈建场功勋职工。在农场干了几十年,把自己的年轻岁月,毫不留情地献给了农场。年轻时,他与一位女职工结婚,在农场建立起自己的家庭。他们有一位女儿,远嫁他乡。如今,农场拍卖了,他现在再不是分场长了,也没有退休金,又没有依靠。此刻,他觉得生活十分惆怅与迷茫。 柳梅梅坐下来后,她向郑大德汇报自己的想法。 她说:“农场拍卖,不为职工安排生活出路,不顾人民的死活,这不是共产党的作风。我认为,这样的处置职工是欠妥的。我们俩都是共产党员,我们动员目前还在场的干部职工,乘“三八妇女节”集会,要求总场党委解决下岗职工最低生活保障费问题。你意见如何?” “这个问题,你提得很好!我支持你这一做法。我认为,总场这样草率地打发职工走,是违背了党的‘为人民服务’宗旨。”郑大德有点愤慨不平地说。 郑大德一向以讲实际工作诚实的作风,赢得广大职工的爱戴。他与柳梅梅取得意见统一后,他们分开两头去组织发动职工。郑大德负责通知黄岭、岭南、岭北分场;柳梅梅负责通知滨海、滨江、海滨分场;凡参加活动的职工人人手举小红旗,统一穿着场工作服,定于三月八日上午九点,在总场部举行“三八妇女节”庆祝活动。 三月八日,这天早晨六点半钟,前线分场不走的五百多名干部职工,人人手里举着小红旗,统一穿着东方农场蓝色工作服,在郑大德、柳梅梅带领下,浩浩荡荡徒步往总场开会去。 八点半钟,经过近两个小时徒步行走,他们顺利到达总场部会场。紧接着,其他各分场干部职工按通知精神,人人举着小红旗,统一着装蓝色工作服,也准时赶到总场部。不过,参加人员比预料的人数少一些,有些分场参加人数六七百人,有些分场仅有一百多人。总之,参加这次三八妇女节集会人数大约一千左右人。 上午九点钟,东方农场七个分场干部职工全部到齐了。会场没有挂横额,没有排放桌子椅子,没有安装话筒,仅是郑大德手中一个手提麦克风。这也许是建场几十年来最简单最节约的一次集会。这时,前线分场长郑大德在一千多双眼光中走上主席台。他宣布:“庆祝三八妇女节活动现在开始。下面请柳梅梅主任讲话。” 柳梅梅在一片热烈掌声中走到主席台上。她对四周干部职工扫了一眼,然后,她用严肃激昂的声调说:“干部职工同志们,今天三月八日,是三八妇女节。本来,我们准备举行“三八妇女节”庆祝大会,现改为“要求资本家解决最低生活保障费”大会。大家已经看到,我们东方农场已经拍卖给外国资本家邓金龙。一夜之间,全场三千多名干部职工全部下岗,自谋出路。今天参加集会的人,绝大多数干部职工都是建场元老,在农场干了一辈子,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全部献给了农场。现在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幼、而且身体有病。下岗后,这些黑心的资本家,不顾人们生死,连最低生活保障费都没有给,叫我们怎样活下去。在这里,我呼吁,全场干部职工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与黑心资本家斗,要求解决农场干部职工下岗最低生活保障费问题。这是我们的合法权益。此问题不解决,我们决不卖农场。” 当柳梅梅讲到这里时,会场里,早已压在职工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他们大声疾呼:“我们要社保!”“不解决社保问题,决不卖农场”“农场是我家”“保护职工合法权益”等口号。 干部职工的怒吼声,一声比一声高…… 此时,躲在总场部五层办公大楼办公室里的周场长、黄书记与资本家邓金龙,正在办公室开小会。尽管不参加职工集会,但是,办公大楼外的怒吼声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听到一千多名干部职工一阵又一阵怒吼声,担心群众情绪失控。于是,为了安抚干部职工愤怒情绪,临时讨论研究,答应了干部职工提出的要求。 于是,周场长在一阵阵的怒吼声中,撑着面孔走下办公室来到主席台上,他伸手接过柳梅梅手中的麦克风,向台下的一千多名干部职工说:“职工同志们,此时此刻,我们十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提出解决下岗职工最低生活保障问题,经我与黄书记向外商邓金龙交涉,他同意给下岗职工每人每月五百元生活保障费。明天起,大家到场部办理有关手续。” 周场长一说完,场下一千多名干部职工一齐站起来,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是的,尽管是仅仅的五百元,这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补残守缺而已;可是,对以场为家的老职工来说,那是保命钱啊! 会议结束后,柳梅梅照原返回前线分场。傍晚,她吃过晚饭后,一个人来到海滩散步。 在海滩上,她一边走一边回想起今天的斗争情况,她对今天为广大农场干部职工争回应得的权益,心里感到格外的安慰。这可能是她为农场职工做最后一件事情了。她心里想着,自己是下乡知青,在农场度过了十多个年头,一起来到东方农场的广南知青,除自己与一位在农场结婚的知青外,已全部返城了。往日,为了报答李红的救命之恩,以场为家,留下来照顾李红。可是,李红不在了,农场已拍卖,在农场没有家,没有多少牵挂了。于是,她决定明天返城。 夜幕渐渐降临,四周显得昏暗。柳梅梅仍然在海滩上继续走着。她回忆起刚下乡到前线分场时,几十名来自广南市、海滨市的知青,吃过晚饭后,大家有说有笑陆续来到海滩散步,有人面对大海,放声歌唱;有人踏浪,你追我赶;有人拾海贝,笑声浪浪……他们返城后,海滩上,忽然之间变得静悄悄,再没有他们你追我赶的踪影,再没有他们浪浪的笑声,只有大海中那一波接一波海浪翻滚声。偶然,有一、二个职工家庭子女在海滩上散步,,海滩变得寂寞无声。尤其是近来,农场拍卖后,场里二代单身青年男女,纷纷离开了农场,到外面打工去了。这样,海滩上再没有当年下乡时喧闹气氛。柳梅梅想到,自己也要离去了,此刻,确实有些恋恋不舍。十年前,响应毛主席有关“知识分子到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的伟大号召来到农场。十多年的知青生活,接受农场工人的再教育,学到了在课本上都学不到的东西,懂得了如何做人的道理;十年多的知青生活,不仅磨练了自己的生活意志,也增长了无穷生活知识;十年多的知青生活,品尝到了甜酸苦辣的滋味,在大风大浪中成长。 第二天早上,当太阳刚刚升起,阳光从树林中射进前线分场,给一幢幢职工宿舍披上一层微微的银光。往日,这个时候,分场周围早已响起广播声、拖拉机声、人叫喊声,喧闹热闹得像一个小镇;如今,这里显得冷冷清清,没有了往日那样喧闹声。此刻,只有一二个上了年纪的职工,坐在屋檐下看日出。 柳梅梅来到郑大德家向他告别。她跨入门口,见郑大德坐在陈旧的木沙发椅上,正低着头在昏暗的小厅里闷闷不乐地抽水烟。 “郑分场长,我今天返城……”柳梅梅说。 “返城?”郑大德惊讶地问。 “是的!农场已拍卖了,我们已经下岗失业,我在农场已经没有必要了。为了活命,我只好返城啊!”柳梅梅说着说着,眼眶里充满着告别的泪水。 “梅梅,我们下岗职工需要你啊!你不能走……”郑大德说着,眼眶里也充满着泪水。 柳梅梅看到郑大德眼眶里含有眼泪,从眼泪中,她深深理解到郑大德痛苦的心与处境,这是离别的泪水,也是失去家园的泪水。 俗话说:男人的眼泪不轻弹。作为一位以场为家的老职工,在农场苦苦干了几十年,已年过半百。如今,没有了农场,如何生活呢?对郑大德的处境,梅梅是深深理解到的。此时此刻,郑大德的心是多么痛苦与无奈。作为分场长,他不仅为自己失去温暖的家痛苦,更为失去全场上千个家庭而痛苦。此刻,他是多么希望梅梅留下来,率领下岗职工与资本家斗争,争取更多的合法权益。 面对这滚滚而来的拍卖国有企业、集体企业的改革浪潮,柳梅梅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她暗暗地想着,农场拍卖这一出戏,里面肯定隐藏着官商勾结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的话,一个好好的为国家贡献如此巨大,而且又没有亏损的几千名职工的集体大农场,为何要出卖呢?然而,出卖后没有为几千名干部职工解决生活出路问题,没有为下岗职工办理社保,这是不符合上级有关规定精神的。可是,她又想到,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一个人或者几千人能够解决的,这是关系到改革开放全局大问题。 面对着郑大德苦苦挽留,柳梅梅只能含着眼泪安慰说:“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只有返城,才是我的归宿了。”说着,她把分场照顾她与李红的宿舍钥匙交给郑大德,含着泪水转身走出了门口。 柳梅梅返回到自己的宿舍,一跨入门口,面对着就将要离别这里,伤心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伏在窗前桌子上,“呜呜”地痛哭出来… 人的情感往往是这样的,不管平时相处如何,当真要离别时,痛苦的泪水就会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说要离别,柳梅梅真是有点恋恋不舍。自从下乡落户到这里,十年来,农场干部职工把自己当作亲生子女,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尤其是几年前那场大火灾,如果不是李红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自己早已不在人世了。此外,广大干部职工对自己的信任,还推选我柳梅梅入党,并选为前线分场妇女主任。对此,柳梅梅已把农场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自从李红去世后,她心里暗暗想着,假如台湾初恋情人王和平还爱着自己的话,也把他接到农场安家落户,一起为建设祖国边疆做贡献。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一夜之间,农场被拍卖,职工下岗失业,美好愿望落空。说起来,柳梅梅心里确实痛苦与无奈。 大约十分钟,梅梅哭泣停止后,她站起来用手擦掉眼泪,整了整衣服,转身拉起手提旅行箱,再看了房间一眼。然后,她用力提起旅行箱走出门口,像一只受伤的孤雁,踏上返城的路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