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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寻常义举

  结婚以后的老张和花姑,如鱼得水,日子充满了甜美。两个人的年龄虽然相差二十一岁,因是患难夫妻,同病相怜,感受相同,加之花姑从内心里爱戴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宽厚男人,因而更加恩爱。经过了困苦和灾难之后的安逸与幸福,往往被人们珍视,这是经历了强烈情感和挫折之后的正常表现。

 

  曲先生和曲夫人,宅心仁厚,心地淳良,对待他们两个,就像是一家人,从来没有过慢待。老张和花姑也从心底里感激曲先生和曲夫人。尤其是老张,曲先生的偶然撮合之举,看似不经意间,对于他,却有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之感。一个贼漂亮的花季少女,含苞待放,因为自己的好心和善良,阴差阳错地就嫁给了自己,几乎天天生活在蜜水之中。在东厢房里,饭后的夜晚,点起昏黄的油灯,充满情爱的气氛,他和花姑天天如胶似漆,柔情蜜意。花姑柔美的身体,姣好的面容,青春的肌肤,活力四射,是小东他娘死去以后十几年,老张从未得遇过的美好感觉。他正当盛年,四十来岁的年纪,身体强壮,精力旺盛,每天都要爱抚花姑,尽享人生之乐。而花姑正当妙龄,情窦已开,更是喜欢共度良宵和鱼水之欢,经历相同,年龄相补,情感互慰,因而更加缠绵。

 

  花姑每天都生活在幸福的感觉之中。她很满足,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时常挂念着失散的亲娘翠珍。这个强壮的男人,在自己最落寞的时刻,几乎就要病死,非亲非故的,是他救了自己。这真是一个好男人,忠厚,善良,勤恳,温存,充满力量,是一个女人完全可以信赖的依靠。等到日本人和老毛子的战争结束以后,就会与曲先生和曲夫人告别,跟着他,回到他的家乡,一块过幸福的日子,生好几个孩子。到那时候,回一趟金洲,寻到自己的娘,再告诉娘。娘一定会同意他们的婚事,祝福他们的。

 

  花姑接手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比如做饭,缝补浆洗,打扫卫生之类。她年轻,干活利落,而且勤快。曲先生、曲夫人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花姑也承担起了照顾他们的责任。就是一些居家生活的事情,零零碎碎,好干。人心换人心,老张和花姑,在曲先生和曲夫人家里,干的虽然是伙计的工作,但是因为曲先生和曲夫人一生没有生养过子女,老来忽然收留了他们,对待他们,就像是亲儿女一般,仅仅是几个月的时间,关系相处的就已经非常融洽。

 

  才开始,花姑做好饭以后,曲先生和曲夫人在堂屋里吃饭,老张与花姑单独在东厢房里吃。但是曲先生后来不同意了,东厢房没有桌椅,而且过分的冷清,他愿意一同吃饭,而且还可以唠嗑叙谈。拗不过曲先生的好意,又是一样的饭食,所有每天的午饭和晚饭,老张与花姑都到堂屋里与曲先生一同用餐。

 

  九月的一天晚间,依照曲先生吩咐的食谱,花姑做好了饭,四个人在曲先生堂屋里的炕桌上吃饭。花姑突然有点害羞地对老张说:“俺可能有了,那个,那个......已经两个月没来了。”

 

  老张喝着一碗稀粥,几乎洒在炕桌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啊,咋了?”

 

  曲夫人挨着花姑,一下子就明白了,面带笑容地说: “听不懂啊,花姑怀孕了,你要做爹了。”

 

  “真的?”老张一下子放下饭碗,眼中放着光。他没有想到,事情来得是如此之快,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呢。

 

  因为没有生养过孩子,知道花姑怀孕了,曲夫人也是高兴得不行,嘴里还连续念叨了好几遍“阿弥陀佛”。

 

  为了感激曲先生和曲夫人的恩情和再造之德,而且因为曲先生没有子女,有一天,老张忽然说出了自己久有的一个心思,郑重地向曲先生道:“曲先生,咱们情同父子,你就像是一个亲爹一样。为了感谢你的恩情,俺想认你做俺的义父,为你颐养天年,从此以后,鞍前马后。请您答应俺。”

 

  曲先生老两口,已经六十多岁,膝下无子,与老张相差二十多岁的年纪。

 

  曲先生并不感到吃惊,他亲切和蔼地望着诚恳的老张,没有马上回答。

 

  老张继续说道:“虽然接触不长,但您老宅心仁厚,还有夫人,就像是亲切的长辈。今后,我愿意诚心的伺候你们,孝敬,为二老养老送终。”

 

  “唉!”曲先生叹息一声,心有所思,回答道:“我看你为人诚实厚道,特别老实,早就喜欢你了。缘分呢!既然如此,如果你不嫌弃,咱们以后就以父子相称。只是有点委屈你了。”

 

  老张见曲先生已经答应,马上下到地上,跪了下来,向着坐在炕上的曲先生和曲夫人道:“爹娘在上,请受儿子一拜。”说完,连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起来。”曲先生十分高兴,连忙说道。

 

  从此以后,老张对曲先生和曲夫人,就以爹娘相称,殷勤侍弄,并且因此互相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

 

  天天跟着曲先生做辅助工作,老张对于柜台上的事情已经非常熟悉,即便是曲先生不在,也可以独立地操弄往来业务。他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山东老家,年幼的时候,曾经上过两年村里的私塾,认得字,也识得洋数码子。曲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了,精力不济,而且眼力也差,一些柜台上事务,渐渐地就不再管了,直接交给了老张。得到义父的信任,老张也是尽心尽力地干着,没有一点私心杂念,即便是一个人在柜台上,也没有昧过一个铜板,钱货两清,日清月结,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而花姑,作为名义上的儿媳妇,就承担起了全部家务工作,缝补洗涮,烧火做饭,伺候年迈的曲先生和曲夫人。

 

  看到老张和花姑的孝顺和殷勤,曲先生充满了感动。他万万没有想到,临到老了,动弹不得了,竟然得到了一个干儿子。尤其是见到老张的无微不至,精心伺候,嘘寒问暖,打心眼里满意,每天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曲先生看着老张是个做买卖的料,诚信待客,精于计算,钱货往来,毫厘不差,心里也非常满意,就放心地把柜台上的全部业务都交给了老张,基本不到前柜上去了。

 

  因为是乡邻,情趣相同,曲先生与邻居冯郎中关系交好。近期闲来无事,曲先生就时常与冯郎中相聚。冯郎中亦为乡野名士,六十上下的年纪,在屯子里广有声誉。如果遇见穷人看病,拿不出诊费药费,也不计较,就免费问诊拿药。他与曲先生年龄相仿,住的又是很近,在小巷的西头,有百步之远。闲暇时间,曲先生就去冯郎中的诊所相叙,如果没有病人,冯郎中就会泡上两杯香茶,二人天南海北,纵横古今,还会议论一下时事,多有忧国忧民之语。谈的最多的,就是日本人和俄国人在大清国的战争,感慨万千,为孱弱的大清国扼腕叹息,为黎民百姓的柔弱命运被无端蹂躏而忿忿不平。如果谈兴飞扬,午饭时刻,冯郎中也会炒两个好菜,二人把酒小酌,虽然不胜酒量,也会多喝两杯。之后,曲先生就会告别冯郎中,脸上红扑扑的回到家去,小睡一会。

 

  初秋季节,山货开始陆续上市。但是因为日俄战争的扰乱,曲先生的生意清淡。许多山民,没有心思赶山,人们心中笼罩着一片恐慌情绪,担心日本人和老毛子的战争,会波及到这山间的小镇。西方的盖平,东边的辽阳,好几个地方,日本人和俄国人都在进行残酷的战争。两国都在辽东的一些重要城市周边,进行了布局,调兵遣将,修筑工事。因为兵力不足,为了对付强大的日本人,俄国还从大老远的欧洲调来了兵力,意图挽救战略颓势。老张天天在柜台经营,时常去市场打探行情。虽然曲先生已经把生意全权委托于他,但是,因为没有销路,没有关内的客商到来,害怕货物砸在手里,在征求了曲先生的意见之后,他按兵不动,没有行动,只是小打小闹,售卖基本的日用百货。有一些山货,季节性很强,弄不好就会腐烂变质,砸在手里。

 

       天有不测风云。忽然有一天,曲先生病了,发高烧,额头烫的厉害,可能是感冒了。才开始没有太在意,老张请冯郎到家中瞧了瞧。主要的症状就是发热,忽冷忽热的,以为是感冒风寒,便开了方子,煎了几副药,吃了,但是不管事。后来冯郎中进一步诊断,怀疑是打摆子,是寒热重症,大家伙就有些慌了,尤其是老张,四处求医问药。

 

  打摆子,是夏秋季节的一个疾病,多发。毕家屯坐落于群山环抱之间,有河溪横穿于小镇,茅草丰盛,周边有着遍布的山林,多有蚊虫,如果失于防护,人们常被蚊虫叮咬。冬天到来以后,温度下降,蚊虫开始减少,患上打摆子的情况就非常罕见。曲先生不断地头痛,畏寒而且低热,面色红潮,有时候体温迅速上升,十分痛苦,辗转不安,呻呤不止,甚至还伴有抽搐和不省人事。多次反复以后,病情突然加重,米水不进。

 

  曲夫人一个劲地啼哭,惊慌失智。老张也跟着着急,忙前跑后的,为了曲先生的病,他已经几天没有睡觉,看护在旁。到了第四天上,眼看着曲先生就不行了。临终之际,曲先生仿佛有了一些清醒,躺在堂屋的炕上,拉着老张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老张说,他有一个弟弟,在奉天居住,自己去世以后,请老张去送个信,今后铺子的事,就交给他的弟弟了。

 

  说完,曲先生就过世了。

 

  曲先生的突然离世,对于这个温馨的家庭打击很大,一下子仿佛失去了主心骨。老张心中异常的痛苦,充满了对于人生无常的悲凉和难过。曲夫人是信佛之人,生性平和,但是曲先生的突然去世,使她的精神受到了沉重打击,就像是魔道了一般,天天闷在屋子里,跪在佛龛前,或者盘腿坐在炕上,双手合什,祈祷拜佛,嘴里念叨不止,甚至连饭也不吃。

 

  也真亏了老张,他以孝子的身份,既要尽孝,又要前后张罗曲先生的发丧事宜。许多街坊邻居都来帮忙,还请了曲先生的生前好友冯郎中主事。报丧,出殡,入殓,守灵,老张披麻戴孝,还依照当地风俗,扎了灵棚。只是因为曲先生的弟弟远在奉天,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加上日俄两国在辽东地区的许多城市多有战争发生,很不安全,就没能够通知消息。

 

  三天发丧,入土为安。老张仍旧悲戚,但亦稍觉心安。

 

  安排好曲先生的后事,老张就一个人完全承担起了铺子里的业务,进货,出货。日用百货,基本的生活必需品,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主要是零售,进货需要出差到鞍山。鞍山有专门的货栈,比较方便,只是需要时间。不需要经常去,视柜台售卖情况,一次出差,就可以满足一两个月的销售。

 

  正是下山货的季节。因为是非常时期,小镇没有了往年关内常来的客商,山货市场生意清淡,在这千山地区的毕家屯,山货价格出奇的便宜,还不到去年的一半。而且老张所在的小镇,做山货生意的还有几位商家,因为顾忌日本人和老毛子的战争,许多人都在观望,惧怕大量收购,因为山货季节性很强,如果运不出去,就可能血本无归。老张一看价格低廉,以为可能是个商机,就想利用这个机会,敞开收购,以等待形势的变化。

 

  山货密集下市以后,利用吃饭的机会,老张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曲夫人。曲夫人一听,认为也有道理。为了集中资金,她马上翻箱倒柜,把这许多年来积攒下的二百多块光绪银元找了出来,全数交给了老张。老张趁此机会,在门头外墙,让人绘制了特别形象的广告,还在门头的正门上,挂上了巨大的彩布幌子,敞开进行收购。门市的里外间,曲夫人的堂屋,还有老张住的厢房,全都堆积得满满的。随着秋末临近,山货开始稀少,行情逐渐变好。老张听说,有几位关内来的山货商人,在关帝庙附近住店,征得曲夫人同意,他一个人前往洽谈。结果一炮打响,价格谈拢,所有货物,一下子全部抛了出去。老张一看利息丰厚,又用全部资金,继续敞开收购。到了初冬季节,又有内地来的客商到小镇进货,其时山货价格已经虚高,老张怕待价而沽,货物会积压在手中,稍一让利,全部货物立即出清,即刻装上了客人的马车。忙活了几个月,资金周转了两个多来回,老张向曲夫人一报账,刨除一般的费用和花销,一下子净挣了七百多个光绪银元,把曲夫人喜得天天合不拢嘴,一个劲地赞扬干儿子的眼光。

 

  老张现在就是一个真正的掌柜。因为生意繁忙,人手不够,他就雇了两个伙计,一个负责柜台的生意,一个负责家里的日常杂活。曲夫人见老张勤俭,从不私自花用柜台上的一个铜板,而且衣衫不整,因为老张与曲先生的身材差不多,曲先生遗下了许多的衣服,她就都找了出来,送给了老张。人是衣裳马是鞍,老张穿上曲先生质地上乘的衣服,丝绸的长袍,细布的棉袍,毛皮大袄,再戴上大皮帽子,充满了精神,俨然就是一个富甲一方的财主。

 

  老张与花姑的生活,充满了和谐。花姑虽然怀孕了,但是手脚仍旧利索,真诚地照顾曲夫人,端茶递水,说话解闷,可为面面俱到。曲夫人对于老张和花姑也十分的满意,庆喜自己在老张和花姑的危难时刻,出手相救,而在这年迈的黄昏,竟然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她感到这是命运的眷顾,是菩萨保佑,也更加虔诚地吃斋念佛起来。

 

  已经好几个月了,花姑的肚子渐渐大了,一副臃肿的样子,快要生了。老张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只是特别的思念儿子小东,已经半年多了,不知道下落,也难以打听消息。还有花姑她娘,花姑老在枕头边给他念叨,说是想念她的母亲。可是,如何才能联系上亲人呢,只能等到日本人和老毛子的战争结束以后。但是,日本人和老毛子的战争,仍旧没有停止的迹象。听人说,日本人仍旧占领着金洲,还攻陷了俄国在旅顺口的租界地,夺取了俄罗斯太平洋舰队的母港,俄军一度有效地阻止了日本人的攻击,给日本陆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两国打得昏天黑地。知道了这些消息,老张和花姑更是怕得要命,根本就不敢思想回家乡寻找亲人的事情。再说,花姑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而年迈的曲夫人也需要照顾。

 

  因为经营有方,诚实守信,老张经营的店铺,很快在屯子里有了名气,买卖愈加红火。资金货物周转了好几个来回,财富成几何式增长,利钱也翻了好几倍。深冬的一天,老张正在柜台验货,听说有一位乡邻,恐惧日本人和老毛子的战争可能打到这边来,想要转让自己的耕地,去关内生活。他便进到堂屋,禀告了曲夫人。最后征得夫人同意,用赚得的那上千银元,把那几晌地买了过来。他打算雇几个长工,进行一些经济作物的耕作,主要是小麦,还有大豆。开着一家店铺,再有几晌土地,大秋收获以后,就什么也不用愁了,就可以过上十分富足的日子。

 

  光绪三十一年,春节在二月份,那真是一个光鲜的年节。因为手头宽裕,老张买了好多的年货,给曲夫人和花姑置办了好几身衣服。打扫房子, 宰鸡煮肉,做豆腐,还到大集上,买了一头活的大肥猪,杀了一百多斤肉,富富裕裕地过了一个好年。

 

  日子过的很快,刚过完了年,一下子就到了十五。老张开始着急起来,他还没有完成曲先生的嘱托,去奉天,去找到曲先生的弟弟,把这个家交给他。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不能再耽误了。他同曲夫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收拾一些路上必备的物品,第二天就出发。他通过曲夫人,找到曲先生的故友冯郎中,借了一辆马车。因为自己不会赶车,还一同恳请冯郎中驾车的伙计跑一趟,帮忙驾车。

 

       在一个清冷的早上,老张记下曲先生弟弟在奉天的详细地址,告别曲夫人和怀孕的花姑,就上路了。

 

  曲先生的老家就在奉天,其弟弟仍居祖屋,亦为商人。那是奉天西北的一个小镇,万家镇,在奉天的近郊,离着奉天城里有四五里路程。从千山到奉天,道路曲折而遥远,中间有山峦阻隔,还有数条河流横亘,有三百多华里路。如果顺利,即便是驾着马车,绕道行驶,也要五六天时间。冯郎中的马车,是一辆简便的轿车,有着两个木质的轮子,枣木的车轴,一架木质的车篷,顶子是凸形的,一边一张窗户,挂着布帘。驾辕的位置,一边可以坐一个人,轿内有软座,可以休息。驾辕的是一头骡子,黑白咖色,已经有四岁口,强壮无比。冯郎中的伙计,是一位壮实的东北汉子,与老张的年龄相当,四十多岁,姓傅,老张喊他傅大哥。

 

  行路艰难,而且山路曲折,老张和傅大哥,都不认识路,必须时常打听停靠的车马店,或者是问讯路人,才能正确行进。

 

  如此晓行夜宿,眼看就要到达奉天,已经用了六天时间。忽听得奉天那边不时传来隆隆的炮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人一片茫然,非常害怕。老张知道,为了争夺东北地区,奉天周边,老毛子早就驻有军兵,占据了许多有利的据点,已经经营了好多年了。越是临近奉天,跑声越是清晰,大白天,甚至还能闻到硝烟的味道。老张开始紧张起来,同行的傅大哥更是害怕,几乎退缩,甚至要求老张打道回府,不要再去奉天。为了完成曲先生的嘱托,老张坚持前行,同时小心地对待傅大哥,善言善行,不再节省盘缠,尽量住好一点的车马店,饭食也好了许多,几乎顿顿有酒有肉。

 

  快到万家镇,已是晚间,天已经黑了下来。为了安全,老张决定住店,顺便打听一下奉天的情况,为何有如此多的炮声。大车店的伙计,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腿脚利索,为人热情。他告诉老张,日本人从月初就开始对老毛子的兵营发动了进攻,在老毛子的强力反击下,进展不大,已经打了好几天了,大清的老百姓都很害怕,也不知道最后谁输谁赢。

 

  到处弥漫着恐慌的气氛,不时有从奉天那边逃难的人群过来。当天晚上,胆怯的傅大哥,一个劲地央求老张回家,回毕家屯,以远离危险。但是老张没有答应。虽然危险,他也想试一试,反正已经离着目的地不远了,一定要完成义父的嘱托。

 

  第二天一早,老张依照地址,来到了万家镇,在镇西的一处临街的院子,老张叩响了曲先生弟弟家紧闭的大门。等了好长时间,开门的是一位妇人,是曲先生的弟媳。老张客气地说明来意,曲先生的弟媳就哭了。她告诉老张,二十多天前,她的丈夫被老毛子抓了夫,现在仍在奉天老毛子的军营里,没有音讯,也不知道死活。老张一听,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没有办法,只好赶忙告别曲先生的弟媳,慌慌张张地驾着车,与傅大哥沿着来路,没命地狂奔而回。

 

  为了逃离险境,骡车马不停蹄,连夜行驶,一口气跑了大半夜。看看已是黎明时分,已跑了几十华里,差不多已经逃离险境。老张趁着黑天,随便找了一家车马店,嘱咐店家喂饱牲口,要了一间房舍,就与傅大哥一同睡去,连饭也没有吃。等到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老张把傅大哥喊起来,又吩咐店家炒了两个热菜,上了一大壶烧酒,下了两碗面,边吃边同傅大哥商量下一步的对策。最后一致同意,不再歇息,趁着晚间安全,连夜赶路,越快越早逃离奉天的地界越好。

 

  为了安全,车马劳累,作息时间完全反了过来,夜行晓宿,老张和傅大哥几乎就是拼命地赶路。因为没有耽误功夫,加上回来的路途已熟,从奉天回来,他俩竟然只用了四天多的时间。

 

  回到毕家屯曲夫人的家,顾不得休息,老张立即向曲夫人汇报了奉天一行的经过。在听毕小叔子被老毛子抓了夫一事,曲夫人心中充满了怨怼。曲夫人虽然是吃斋念佛之人,心地特别善良,面对无端的遭遇,亦是忿忿不平。

 

  老张回到自己的厢房,见到了分别多天的妻子花姑,然后洗了一把脸。花姑挺着凸起的大肚子,热情地迎接丈夫,说了一些不免担心的言语,问了问风寒食宿,路途劳累。在听到丈夫说,日本人和老毛子在奉天打得邪乎,用了几十万人的部队,死得人不计其数,血流成河,惊恐地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因为自己曾经惨痛的经历,她对于日本人和老毛子,几乎有着本能的恐惧,提到他们就充满了抵触。老张赶快住了口,爬到炕上。几天来,始终生活在惊惧之中,他几乎没有睡一个囫囵觉,困死了。花姑劝老张等一会儿,吃点饭再睡,还没等花姑去做饭,他就一头钻进被窝里,眼睛一闭,鼾声就响了起来。

 

  因为是年节,去奉天之前,铺子没有开张。从奉天回来以后,眼看就要二月份了,第二天,老张就开始张罗开门。铺子开张,为了讨个吉利,也为了祛除晦气,老张放了两大挂爆仗,还有二十个二踢脚,鞭炮声“啪、啪”地震天响,白色的皮子,蹦得到处都是。

 

  曲夫人是一位向佛之人,善良而淡然,眼见着老张把家里的生意打理的红红火火,心里说不出的满意。她已经把老张和花姑当做了自己的儿女,对于铺子里的买卖,从来就不闻不问,虽然每个月,老张都会主动地向她汇报经营情况。她没有什么额外的需要,甚至也不需要钱,只要有口饭吃就行,只要能够每天安心地向菩萨祈祷。

 

  除去各自的睡觉,每天的三顿饭,老张和花姑都与曲夫人在堂屋里吃。由于多年的曲腿盘坐,还有经年祷告,加上年纪老了,曲夫人的腿脚有一些不利索。一个屋子里吃饭,盛饭端水,便于照顾。他们从来没有过口角和抱怨,完全就像是一家人。让人欣慰的是,曲夫人的身体还算硬朗,没有其它毛病。

 

  七月份的一天,老张正在门头的柜台里整理零星收购的一些干蘑菇,忽然听到后院里花姑喊叫。他安排好伙计看着柜台,进到厢房一看,只见花姑抚摸着肚子,一副痛苦的表情。他知道,时候到了,花姑要生了。他赶快出门西拐,前走几十步路,到了邻居王妈家。王妈是一位会接生的婆婆,也是一个热心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四邻五舍哪家的媳妇生孩子,都会去请她,而且随叫随到。老张急匆匆地使劲敲门,王妈开门一看,认识是邻居曲夫人家的干儿子老张,也知道他娶了一个逃难来的漂亮小媳妇,还知道花姑快要生了,天天挺着个大肚子。

 

  老张与王妈,急急忙忙地来到花姑所在的厢房,王妈看了一下花姑的情况,回头对老张带点玩笑的说:“娘们生孩子,大老爷们的,站在这儿干什么,又帮不上忙。出去!”

 

  老张一步三回头地来到屋外,十分关切,也有一些焦急,他不安地在院子里来回地渡着步子。一个院子里住,听到厢房这边有声音,堂屋里的曲夫人,也立即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充满关心。看到老张特别紧张的神情,劝慰道:“孩子,不要害怕,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

 

  先是听到花姑的呻吟和哎吆声,不一会儿,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了婴儿“哇、哇”的啼哭声。老张知道花姑生了,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是进屋好,还是继续站在外面。门“嘭”地一声开了,王妈喜形于色地对老张说:“恭喜你啊,是个大胖小子。快进来看看吧。”

 

  老张和曲夫人,赶忙进到屋子里。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包在一个蓝花布的襁褓里,脸上发着嫩红的颜色,仿佛是害怕光线似的,使劲地闭着眼睛。那包着的婴儿,就像是一个枕头一样,放在脸色虚白的花姑身旁。一股巨大的幸福感一下子涌上了老张的心头。

 

  曲夫人看着老张仍旧一副懵懂的样子,说:“看这当爹的!还没有给孩子起名字吧,叫什么?”

 

  “张念华。”老张没有思考,张嘴说道。“就叫张念华,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早就想好了,小名就叫曲曲,以纪念他的爷爷。”

 

  曲先生的大名叫做曲韶华。一个时期以来,虽然没大有文化,老张已多次思考过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名字。最后,他与花姑商量,为了纪念曲先生,纪念生命的奇遇,纪念义父给了他和花姑又一次生命,他决定孩子的名字就叫张念华。

 

  曲夫人和王妈听见老张如是说,心里马上有了特别的感受,尤其是曲夫人,几乎掉下了眼泪。

 

  孩子不愁长,夏天刚刚过去,老张和花姑的孩子小曲曲,就已经三个月大了,目光已经会紧跟着摇摆的玩具游移,头也渐渐地会转动了。他特别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喜欢玩自己的小手,太可爱了!曲曲,老张就会悲喜交加,又会想到没有音讯的大儿子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