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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们出村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雷声已经走远,闪电已经走远。   

  但我们走近的馍馍山却是另一块电闪雷鸣之地。那里,一道道手电光在划动,一盏盏灯笼在照耀,与此同时,鼎沸的人声也传出老远老远。   

  他们都是被一道虚假的信息诳到山上去的。他们都在经历着严重的恐慌与惊惧。这种做法到底合适不合适?这样的演习会不会带来乱喊“狼来了”那样的严重后果?   

  我怀疑。深深地怀疑。   

  我对走在前面的池长耐说:“到了那里,咱们赶快说明真相吧。”   

  池长耐却说:“不要忙,反正人已经都来了。我得看看他们都在山上说什么,干什么。”   

  说着,我们便走到了馍馍山的南坡。   

  那儿东一堆西一堆地全是人。大家围在一起说话,话音中无不透露出惊悸:   

  “怎么还不震呵?”   

  “到底震不震呵?”   

  “快震吧快震吧,早震了早利索!”   

  ……   

  这时候,我惦记起几个人来。那是我爹我娘和池明霞。他们这时都在哪里?是不是都吓坏了?   

  我想早一点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让他们免除不必要的惊悸。   

  来到一棵大栗树下,池长耐却对我说:“你在这里站着不要动,我到山上转转看。有事我再到这里找你。”   

  我只好停在了那里。我倚着树干,眼看着池长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远处有人说话。我听见好像是两个小伙子。他们的话,像自言自语,又像一唱一合。   

  “唉,天要塌了。”   

  “要塌了。”   

  “人要死了。”   

  “要死了。”   

  “这一辈子,就完了。”   

  “就完了,才活了二十来年。”   

  “你说,咱这辈子够本不够本?”   

  “够不够的,咱们数算一下吧。”   

  “那好,先说吃。你吃过哪些好东西?”   

  “猪肉,年年过年都尝。狗肉,前年也吃过一回。”   

  “嗯,这一条咱们还说得过去。穿呢?”   

  “俺穿过的确良。”   

  “俺穿过条绒裤子。”   

  “也算够本了。别的,还享过哪些福?”   

  “俺坐过汽车。”   

  “俺也坐过汽车。”   

  “俺看过县剧团在公社里演戏。”   

  “那次俺也去看了。”   

  “还有什么呢?”   

  “还有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你说,咱够本不够本?”   

  “依我看,就欠一条:咱还没娶媳妇。”   

  “这一条来不及了。”   

  “说来得及,也还来得及。”   

  ……   

  两个小伙子说到这里沉默起来。   

  池长耐这时候风风火火地返回到这里。他嘴里骂道:“老牛筋,这个老封建!”   

  我问:“他怎么啦?”   

  他说:“我到山上转了一圈,看见老的不多,一问,都叫老牛筋领着拜关公去了。走,咱们赶紧去制止!”   

  说罢,他就领着我急急往关帝庙那里走去。   

  走下山坡,便看见关帝庙遗址上有几点光亮。待走近,发现老牛筋又像上一回那样摆了供桌,点了蜡烛,领了一大群中老年人跪在那里。   

  我听见,老牛筋又在用它苍老的声音在那里念诵:   

  ……太上神威,英文雄武。精忠大义,高节清廉。运协皇图,德崇温正。掌儒释道教之权,管天地人才之柄。上司三十六天,星辰云汉;下辖七十二地,冥垒幽酆。秉注生功德,延寿丹书;执定死       

罪过,夺命黑籍。考察诸佛诸神,监制群仙群职。德圆妙果,无量度人;万灵万圣,至上至尊……   

  池长耐站在那里听过片刻,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将供桌掀翻,大声喝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都给我滚起来!”   

  蜡烛熄灭,周围一片黑暗。老牛筋停止了念诵,那些跪着的人也都一个个爬起身来。   

  池长耐用手电光直刺着老牛筋道:“老牛筋,谁叫你这么搞的?咹?上一回你领头搞,我没管你,这一回你又搞!”   

  老牛筋说:“书记,拜关公是中用的。上一回拜了,这么多天就没来地震。”   

  池长耐说:“这一回还不会来,但这不是你的功劳。”说罢,他向众人讲:“告诉你们,今晚说是要来地震不是真的,是公社搞的一次演习。”   

  众人立即嚷叫起来。有人说:“是演习呀?哎呀,这不是干吓唬人,干糟蹋人吗!”   

  池长耐说:“胡说八道,这怎么能是吓唬人糟蹋人呢?这是叫大伙练练兵,免得到时候慌乱!”   

  有人说:“这一回就够慌乱的了!”   

  池长耐说:“什么也不要说了,大伙都回去吧!”   

  人群轰然散去,有的往村里走,有的跑向山上喊自己的家人。   

  池长耐跟我说:“咱再回山上说说吧。”   

  我们走回馍馍山,从关帝庙早回去的人已经告知了大家真相。有人正在那里骂:“操他娘的,这不是故意折腾老子吗?”   

  池长耐用手电射去,大声喝道:“谁在那里胡吣?搞一次防震演习,这是公社党委的英明决定!”   

  更多的人围过来问:书记,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演习,还是真地要来地震?   

  池长耐说:“是演习,大家回去吧!记着,还是不要进屋呵!地震说来就来,不能光等预报呵,预报也有报不准的时候!”   

  人们乱轰轰地往村里走去。   

  这时,池明霞的妹妹小杏突然跑到我的身边,扯着我的胳膊哭着说:“喜子哥,我姐……我姐出事啦!”   

  我头皮一麻,忙问:“出什么事啦?”   

  小杏说:“我跟她先是一块儿坐在山上,后来她要去解手,可是老大一会儿没回来。刚才她回来了,见了我就哭,说叫两个青年糟蹋了。她叫我跟你说,她对不起你,说完就跑了。我也不知她到哪       

里去了,咱们快去找找她吧!”   

  我听罢这话,眼前发黑,差一点晕倒了。我急喘几口气,咬紧牙关骂道:“我日他奶奶!”   

  池长耐问我:“怎么啦?喜子你骂什么?”   

  我说:“池明霞刚才被人糟蹋了,这会儿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池长耐惊愕地道:“还能出这种事?真是翻了天了!走,咱们快去找池明霞去!”   

  我立即想到了水库,便带着池长耐和小杏往那里飞跑。天黑路滑,我们也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才来到了水库旁边。   

  走到我和池明霞经常约会的地方,我看看水库,里面黑黝黝地一片平静。   

  然而池长耐却像一条狗一样弯倒身子,在大石板上搜来搜去。   

  突然,他提起一双鞋说:“毁啦!这不是池明霞的?”   

  我和小杏靠上去一看,那正是她平时穿的一双布鞋。我和小杏转过身,向着水库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池明霞!池明霞……”   

  “姐!姐……”   

  池长耐对我说:“别喊了,快跟我下水捞去!”说罢,他将凉鞋一甩,将褂子一脱,就跳下了水去。   

  我虽然水性不是太好,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   

  池长耐一边踩水一边跟我说:“你看,水面上没有什么东西,肯定是在下面!”说罢,他就将头一勾,潜下水去。   

  我也拱进水里,将手划来划去地捞了起来。   

  我东摸一把,西摸一把。等到实在憋不住了,便露头换一口气,接着再潜到水下。   

  捞了好大一会儿,我感到已经精疲力竭,再也划不动水了。我想,我就这样沉下去吧,就和池明霞一块儿死了吧!我们一块儿死了,在水底下见面,到另一个世界里一起生活。另一个世界,大概没       

有地震,没有人会做出那些疯狂举止。   

  我正这么想着,池长耐突然“哗啦”一声从水底下钻出来,向我大声喊:“找到啦!找到啦!”   

  我一听,立即拼尽全力向他游去。游得近了,发现池长耐的手里果然提了一颗人头。再凑近了看看,水面上露出的真是池明霞的脸。我将她的身子一抱哭喊道:“明霞!明霞……”   

  池长耐说:“还有功夫哭?快把她弄上去!”说罢,他就和我一人一只胳膊,架着池明霞就往水边游去。   

  把她拖到岸上,任凭我和小杏疯了一般地呼喊,池明霞却什么反应也没有,连气也不喘了。我想起应该给她做人工呼吸,于是又是按胸又是往她嘴里吹气。但鼓捣了好大一会儿,什么效果也没有。   

  池长耐蔫蔫地坐在一边说:“没有用了,回家叫人抬回去吧。”   

  我和小杏往池明霞身上一扑,“哇”一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