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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攀夜时,麦场上的舆论中心是老牛筋。   

  老牛筋姓池,在本姓辈份最高,连书记池长耐也要叫他爷爷。他在全村年龄最大,已是九十挂零。早年我们村后馍馍山下有座关帝庙,村里人念他是个孤儿,让他去看庙,这一看就看了大半辈子。       

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庙被红卫兵砸了,他才吃着“五保”住到村里。他一辈子似僧近道,从未娶妻,据说是个真正的童男子身。天地父母赐予他的元阳没有外泄,就转化成一肚子故事,也就是我       

们这儿的人所说的“讲儿”,年年讲也讲不完。日月星辰,天地万物,他都能解说出来历;妖魔鬼怪,人神狐仙,他都能演义成故事。本来,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儿猫蛋子在麦场上或叫嚣乎东西,或隳       

突乎南北,可是一旦老牛筋开始讲“讲儿”,一般都是赶紧跑过来,老老实实地将他围定。而那些大人虽然还是各自躺在原处,也常常是高竖起耳朵听上一段两段,品味一点儿余音散韵。   

  老牛筋黑胖黑胖。他往蓑衣上一坐,裸着的大肚子就坐到了他的腿上,而两个茄子大的**也就顺势坐到了他的肚子上,总之是各得其所。他讲“讲儿”是要抽烟的。三尺长的烟袋咬在嘴的一角,       

另一角空出来,就让舌头去那儿活动。活动空间不足,发出的音就带些残缺。如把“水”说成“匪”,把“树”说成“富”。他每讲一两句,就要用嘴唇裹紧烟袋咝咝地抽,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从容       

不迫,急得一些狂躁小子直抓屁股。   

  但他讲“讲儿”有一条规矩:每晚只讲烧完一根火绳的时间。那火绳是春天里用栗子花芯编成的,尺多长一根。点燃后放在身边,暗火殷红,香烟袅袅,既能点烟锅,又能熏蚊子。一根火绳燃尽,       

老牛筋不管故事完或未完,便把烟锅一叩,斩钉截铁地说:“睡觉!”随即往蓑衣上一倒,立马鼾声如雷。此时,小子们一起引颈看他,其神情不亚于瞻仰一位早逝的伟人。不过,他的这一作息规律有       

好几次被人破坏:在那根火绳将尽未尽的时候,几个儿猫蛋子再给悄悄续上一根,以便多赚他一个时辰的故事。而老牛筋即使发现了也不做追究,依旧装作没看见,继续讲他的故事,一直讲到新续的一       

根烧完。   

  今天晚上,他一来到麦场,就针对昨晚的地震释疑解惑,讲起了鳌鱼的故事。他说,咱们脚下有一条大鳌鱼,那条鳌鱼可怕得很:它的身体巨大无比,它的脊背广阔无边,它的背上驮着万千生灵赖       

以安身立命的大地。然而这个鳌鱼并不老实。它不耐烦的时候如果将身子动一动,那么大地就要震动起来。昨天晚上,它又不耐烦了。为什么不耐烦呢,主要是世上的人心变坏了。   

  有个年轻人说了:“老牛筋你真反动,现在人心怎么变坏了呢?学了多年毛主席著作。”   

  老牛筋说:“毛主席著作是教人学好的,可是有的人就是不听不信有什么用?孔圣人的书,关帝真经,一本本都不孬,有人也是不听不信。损失利己,男盗女娼,这样的事从来停止过了吗?没有哇       

!”   

  有人道:“那可不?就拿咱村某某人来说,天天叫别人学毛选,可自己弄得大闺女喊(念xian,哭的意思)。”   

  又有人说:“那是喊吗?那是叫人家弄得舒坦了!”   

  我躺在一边又暗暗心惊了。那是说的我姐呀!我没听我姐那么喊过,但肯定是别人听到过的。   

  一股锥心的耻辱感涌上来,让我的脸皮滚烫滚烫。黑暗中,我将蓑衣的一角抄起来,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像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裤乍子盖住屁股。   

  老牛筋在那边挥着手说:“说下了路喽,说下了路喽!不说这个了,说别的吧。”   

  有个汉子说:“对,说别的吧,人心变坏,那条大鳌鱼它不耐烦又怎么样?不就是地皮哆嗦了几哆嗦么?咱的屌毛也没少一根!”   

  包括儿猫蛋子在内的所有男人都哈哈大笑。   

  老牛筋咳嗽了几声,又开始讲另一条鳌鱼。那鳌鱼是日本国驸马,在李世民打天下的时候带两千倭兵与大唐兵马对阵。他头带金冠,耳挂玉环,鼻似鹰嘴,目如流星,身长一丈四尺,使一把长柄金       

瓜锤,有万人不当之勇。可他不会说中国话,满口的番语鸟话,要说什么就是:“啯哒啯哒,啯哒啯哒。”程咬金提着大斧上马,让他一记金瓜锤,把个虎口震裂,于是回马就走。那鳌鱼紧追不舍,来       

到阵前讨战。李靖问众将,谁人敢去出战,秦叔宝应道:“末将愿往。”遂提枪上马,来到阵前。   

  老牛筋刚刚说到这里,就听见麦场边一阵吱吱哇哇地乱响。大家透过暮色一瞅,原来是书记的儿子池学苏一手提了蓑衣,一手托了一个小收音机过来了。我们村家家户户都没有收音机,只是一天三       

时听一听小喇叭,而到麦场里攀夜,连小喇叭也听不到了,所以这时从池学苏手中发出的声音无异于仙音天籁。等他到麦场中央坐下,许多儿猫蛋子早已不管秦琼杀不杀那日本鳌鱼,纷纷跑来把他围定       

了。老牛筋看看身边无人,舆论中心转移到池学苏那边去了,气得仰面躺倒,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啯哒啯哒,番语鸟话!”   

  池学苏听见了,向他大声说:“老牛筋爷爷,收音机里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你再胡说八道,就开你的批判会!”   

  老牛筋说:“开吧开吧,你最好到咱池家祖坟地里开,让列祖列宗都听着!”   

  池学苏不再与他斗嘴,便坐在那里给收音机调台。收音机里刚说几句,又唱上了。刚唱两句,又说上了。我知道,这是池学苏故意显摆。   

  池学苏是放了暑假回来的。回来后也不干活,整天托着这架小收音机在村里转悠。他以前没上大学的时候,每到夏天也是到这麦场里攀夜的,可是今年却很少见他的影子。原来大家都很奇怪,说他       

在家里睡觉不把自己捂烂了?后来才知道,人家根本捂不烂,人家已经实现了现代化。他从上海买回了一台小型电扇,让他爹用公款去县城买了个电瓶,每天让大队机房给充了电,然后送到他家,他就       

享用起来了。那台电扇有人去书记家看过,据说那风一吹到身上,人就立马爽快地成了神仙。得知了这个秘密,村里多数人嫉妒得要死,都骂:怎也不电死个狗日的!   

  池学苏并没有按照他们的心愿被电电死,他现在已经把收音机固定到了一个台上,然后大声说:“大家注意听新闻呵,昨晚唐山发生大地震了!”他说过这么两句,收音机里果然响起了播音员那坠       

了铅块一般万分沉重的声音:   

  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灾区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灾。新华社消息:我国河北省冀东一带的唐山、丰南一带,七月二十八日三时四十二分发生       

强烈地震。天津、北京市也有较强震感。据我国地震台网测定,这次地震为七点五级,震中在北纬三十九点四度,东经一百一十八点一度。震中地区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失。   

  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国务院对地震灾区人民群众十分关怀。地震发生后,***河北省委,北京市委和震区各级党组织已经采取紧急措施,领导群众迅即投入防震救灾斗争……他们决心在毛主       

席的革命路线指引下,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取得伟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发扬人定胜天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团结起来,奋发图强,夺取这场抗灾斗争的胜利……   

  人们这才明白,昨晚那场地震原来起自唐山。许多人问:唐山离咱们这里多远?有好几百里吗?池学苏说:胡扯蛋,两三千里也不止!又有人问:唐山为啥叫唐山?那里出糖?池学苏说:胡扯蛋,       

唐山出煤炭,怎么能出糖呢?他这么一口一个胡扯蛋,对众人完全是一副渺视态度,众人就被他激怒了。有人说:“唐山它震就震,碍咱啥啦?”有人说:“就是,咱屌毛又没少一根!”   

  池学苏关掉收音机,声色俱厉地说:“你们山沟里的人就是没觉悟!地震灾区的阶级兄弟正在受苦受难,你们倒在这里说反动话!”   

  然而没人接他的话茬儿。人们一声不吭地离开他,或去自己的蓑衣上躺着,或去老牛筋这边坐着催他继续讲“讲儿”。老牛筋觉得自己得了胜利,就接着讲起了《说唐》中秦琼斩鳌鱼的一节。池学       

苏见无人理他,气得拿了蓑衣和收音机回村了。   

  我躺在那儿无心听老牛筋说书,也无心想念我亲爱的池明霞,而是一直思考着刚才听到的新华社消息。我想,鲁南离唐山这么远,都能有震感,那么这次地震是够厉害的。七点五级。这七点五级是       

什么概念?塌屋了没有?死人了没有?消息里没说,只说“震中地区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失”。什么叫不同程度?程度高到何处?低到何处?是人的损失,还是物的损失?   

  唉,反正不管怎么样,有损失是定了。   

  麦场上一切如旧。老牛筋在讲“讲儿”,几个儿猫蛋子们在人丛里窜跳嬉闹,更多的人各自躺在蓑衣上一边打蚊子一边准备入睡。   

  屌毛没少一根。   

  是的,池家庄子真是什么损失也没有发生。   

  庄户人就是这样,只要不牵涉自己的切身利益,他们一般是不会关心的。   

  他们不关心,我也没有必要关心。我对自己说:睡吧睡吧。明天你除了干活,还要在中午把池明霞的像上完颜色呢。   

  一想到池明霞,我又亢奋起来了。   

  第二天中午,我把池明霞画像做了最后一遍修整,举起来左看右看,实在是越看越满意,就迫不及待地去向她发约会的暗号。   

  我们约定的暗号是在她家院墙缝里插一截树枝。我们村各家各户的院墙都由乱石摞起,从来不用水泥石灰之类勾缝,所以墙上的石缝像抽象画派的线条还要丰富和无规律。池明霞家院墙前一面石缝       

特别多,其中的一道斜斜的,四指宽,我和池明霞从去年夏天就约定,如果谁想和对方一块儿去水库边了,就在这石缝里放上一段树枝。自从有了这个约定,我每天不管有事没事都要到这街上转悠一圈       

儿。   

  我发暗号用的树枝都在我家的柴火垛上取。折下三五寸长的一段,攥在手心里,装作出去闲逛便去了池明霞的墙外。这次我轻车熟路地走到那儿,将树枝塞进去,顺便向池明霞家院子里打量了一眼       

。我看见,她娘丰青芝正坐在树阴下纳鞋底,听见我的脚步声便向我看了一眼。我听池明霞说过,丰青芝对我们的来往不太同意,我就对她没有好印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同池明霞搞对象,又不       

是同她丰青芝搞对象,管她怎样干啥?是不是?   

  我发出了暗号,晚上便拿着那副画像早早去水库边等着。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我还是一遍遍展开池明霞的画像放在鼻子尖上欣赏。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人放大画像,而且效果是如此之好。我       

相信池明霞见了会欢喜得不得了,相信她对我会做出我日夜盼望的回报的。   

  然而我等了大约一个钟头,池明霞并没有来。   

  再等一个钟头,还是不见她的影子。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没看到我在那儿放的树枝。   

  再等一会儿,水库边仍然是我一个人形影相吊,我只好站起身来,满怀沮丧地踽踽回村。   

  我直接去了池明霞门口,想检查一下那段树枝是否还在。但我刚拐过墙角,就发现池明霞的门口黑乎乎地铺了四张蓑衣,每一张蓑衣上都露出几段肉白。那是女人的胳膊和腿。池明霞能和她娘及两       

个妹妹在这儿悠闲地乘凉,她没发现暗号便是勿庸置疑的了。我想,你怎么就不检查一下墙缝呢?池明霞你也太粗心啦!   

  于是,我站在墙角那儿带着严重的不满咳嗽了一声。   

  我看见,池明霞嗖地从蓑衣上坐起来,在身边寻了鞋穿上,咕咚咕咚跑到我的身边。   

  我领她转过墙角,气哼哼地问她:“你怎么回事?就叫我在水库边上干等?”   

  池明霞说:“你发信号啦?可我没看见呀!我吃晚饭的时候还偷去看了一回呢。”   

  我便相信,她真是没收到信号。可是那段树枝到哪里去了呢?   

  我没再多说,就把画像交给了她:“回去看看,明天晚上到水库边跟我谈谈感想!”说罢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晚上,我在水库边顺利地等到了池明霞。我扬扬得意地问:“怎么样?有些人的水平还行吧?”   

  池明霞点点头说:“俺两个妹妹都说,画得比真人还真。”   

  我说:“要不还叫艺术?”   

  星光下,她笑了笑,但坐着不动。   

  我说:“有些人真不懂礼貌。”   

  池明霞说:“谁不懂礼貌啦?怎么才叫懂?”   

  我说:“你过来我跟你说。”   

  池明霞就凑过来了。我一下子抱紧她,把她压倒在石头上。我疯狂地亲她摸她,她也疯狂地亲我摸我。而且,我们的手都互相比赛似地插到了对方的衣服里面。我见火候已到,就将手抽出来,哆哆       

嗦嗦地要解她的腰带。   

  可是,她却坚决地把我的行动阻拦住了。她气咻咻地说:“不行,绝对不行!”   

  我说:“你看,咱们想这事都想疯了,还忸忸怩怩干啥?”   

  池明霞说:“想是想,可是动真的就不行!”   

  我说:“反正是早晚的事,这是何苦呢?”   

  池明霞说:“我可不想学叶从真他对象!”   

  听了这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叶从真没上大学前,与相家河的一个姑娘定了亲,二人经常在一起住,姑娘还流过一次产。可是叶从真一上大学马上就退了婚,惹得那个姓相的姑娘得了神经病,       

见了男人就扑上去喊:“叶从真!叶从真!”有时候还主动宽衣解带。他爹娘先是把她拴在家里,后来不知弄了什么药给她吃,把她药死了。这事谁都明白,可是谁也没有上告。   

  我安慰池明霞:“你放心,我不会学叶从真,就是真地上了大学也不会变心的。”   

  池明霞说:“那不一定。俺娘说:城里女人浪,都长着一对勾子眼,什么男人也经不住她们勾。”   

  她这么一说,我便明白池明霞是受了她娘的教训,而且昨天的暗号失灵也完全是她娘给破坏的。   

  我气愤地说:“你娘真够呛,破坏什么不好,偏破坏咱俩的事。”   

  池明霞说:“她说的也有道理。你放心,她想破坏也破坏不了,咱俩还是好下去。一直好到你上完大学!”   

  这意思就是说,不上完大学,不把她娶到家,她是决不会和我发生实质**的。   

  我沮丧地说:“万里长征呵!”   

  池明霞偎向我,笑嘻嘻地说:“就是万里长征,咱们不是也已经过草地了?来,你不想再走两步?”说着,就把我的手牵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