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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伞(2)


  听到这种主意,矮小妇人的怒气完全平息了,她思索了一分钟,就向丈夫说道:
  "明天,你在到部以前,先到慈爱保险公司教他们验明这柄雨伞的情况,再要求赔偿。"
  倭雷依跳起来说道:
  "算什么话,我这一辈子也不敢去!那十八个金法郎是丢定了的。没有什么可说。我们不会因为这就送了命的。"
  第二天,他携着手杖出门了。幸而天气晴朗。
  倭雷依太太独自坐在家里,对于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依然无法自慰。她把雨伞搁在饭厅的桌上,自己从四面瞧了一周,却得不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保险赔偿的念头时时刻刻回到她的心上来,不过,保险公司那些接待顾客的先生们的嘲笑意味的眼色,也是她不愿意去领受的,因为她一到社会上总感到畏怯,所以在必须和陌生人谈话的时候,她一出场就弄得手足失措,她脸上可以毫无来由地红起来。
  然而这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使她肉痛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她不想再去转念头了,不过这损失却始终沉痛地锤着她,怎样办呢?光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她简直打不定主意。随后忽然如同懦夫变成了勇士似地,她得着她的解决方法了。"我一定去,去了再说!"
  不过应当在雨伞上花点功夫,使它所遭的灾害更为严重一点,那么她所提的主张才容易得到支持。于是她从壁炉台子上取了一根火柴,在伞骨之间把伞面烧去手掌大小那么几块;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剩下的绸伞面卷起再用橡皮圈箍住,自己披上围巾,戴上帽子,提起快步走下楼来,向着保险公司所在的黎伏力街走。
  不过她越是走得和公司相近。她的脚步越发慢下来。自己怎样去说?旁人怎样来回答她?
  她在黎伏力街注意房屋门牌的号数了。和她相距还有二十八家。很好呀!她可以思索。她越走越慢了,突然发起抖来。原来她走到公司门前了,门上金晃晃的几个字标着:"慈爱火险有限公司。"已经走到了,好快!她停了一会,又发愁又惭愧,走过去,又走回来,随后又走过去,走回来。她终于暗自默想:
  "然而我应该进去。早到一点总比迟到一点好些。"
  不过走进那栋房子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正跳着。她走到了一个宽大的厅子里了,厅子的周围有许多窗口,每个窗口里面只看见有一个人露着脑袋,身材以及其他部分都被一道格子墙遮住了。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许多纸片在厅子里经过。她停住脚步向他羞怯怯地低声问道:
  "对不起,先生,哪儿是顾客要求赔偿烧毁了物件的地方,您能够告诉我吗?"
  他大声回答:
  "在二楼靠左首,损失科。"
  损失这二字,更使她害羞了,她很想逃走,预备什么话也不说,甘愿牺牲那十八个金法郎。但是想到这个数目,她心上的勇气又上来了一点,她上楼了,一面喘着气,走一步停一下。
  在二楼上,她瞧见了一张门,她叩门了。里面有人清朗地喊着:
  "请进来。"
  她进去了,看见那间大的屋子中间,有三位气概庄严身挂勋表的先生站着说话。
  其中有一位向她问:
  "您有什么要求,太太?"
  她找不着她的字眼了,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来……我来……为的是……一件火灾的损失。"
  那位先生恭恭敬敬指着一个位子请她坐下一面说道:
  "请您费心坐一会儿,我立刻和您谈话。"
  他依然转身向着那两位先生继续谈话了,他说:
  "先生们,超出四十万金法郎以上的数目,本公司自信对于二位是不受约束的。我们不能承认您二位这种追还原数的要求,使我们格外多付十万。并且估价……"
  那二人中间有一个把他止住说道:
  "这就够了,先生,法院将来会作决定。我们此时只有告辞吧。"
  于是他们恭恭敬敬行了几次礼便都出去了。
  唉,倘若她敢于和他们一同出去,她便会那么做了,什么都放弃就此跑了!但是她能够那么做吗?那位先生走近前来鞠躬问道:
  "贵干是什么,太太?"
  她困难地支支吾吾说道:
  "我来是为了……为了这个。"
  那位经理用一种天真的诧异神态,低头望着她举给他看的那件东西。
  她用一只发抖的手试着捋开橡皮圈。费了好些劲儿才达到了目的,于是连忙撑开了那副只剩下残破面子的雨伞残骸。
  经理恻然说道:
  "我觉得这东西损坏得不轻。"
  她迟疑地高声说道:
  这东西送掉我二十个金法郎。"
  他吃惊了,说道:
  "真的!要这么多?"
  "是的,这东西以前是很好的。现在我想请您检查它的情况。"
  "很清楚,我看得到。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这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放心了,以为这公司不肯赔偿这种小东西,于是说道:
  "但是……这柄伞被火烧了……"
  经理并不否认:
  "我看得很清楚。"
  她张着嘴发呆,不知道如何说下去,随后,忽然明白自己忘了把来意说清楚,于是连忙说道:
  "我是倭雷依太太,我们在慈爱公司保了火险,现在我是为了要求赔偿损失来的。"
  她害怕旁人干脆地拒绝她,又连忙添上一句:
  "我只要求您为我补上一个新伞面。"
  这可把经理窘了,说道:
  "但是……太太,我们不是卖雨伞的商人。我们不能亲自担负这类的修理事情。"
  这个矮小的妇人觉得自己的事有着落了。自然应该奋斗。她可以奋斗了!她没有恐惧心了。她说道:
  "我只要求修理的费用。我自己能够去办。"
  经理先生好像有点糊涂了,说道:
  "真的,太太,这真不算多。不过旁人从来不向我们要求赔偿这样轻微的灾害损失。我们现在断不能够照付,请您想想吧,譬如手帕、手套、扫帚,破鞋子,一切小的东西,那都是每日逃不了火灾的损失的。"


作品集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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