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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头绳儿(2)

  钟要消失,红头绳儿也要消失,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要毁坏变形。钟不歇,人不散,只要他们多撞几下,我会多有几分钟时间。没有人注意我吧?似乎没有,大家只注意那口钟。悄悄向她身边挤去,挤两步,歇一会儿,摸一摸那封信,忍一忍心跳。等我挤到她身后站定,好象是翻山越岭奔波了很长的路。

  取出信,捏在手里,紧张得发晕。

  我差一点晕倒。 她也差一点晕倒。

  那口大钟剧烈的摇摆了一下。我抬头看天。

  「飞机!」

  「空袭!」

  在藤鞭下接受的严格训练看出功效,我们像野兔一样窜进槐木,隐没了。

  坐在坑里,听远近炸弹爆裂,不知道自己家里怎样了。等大地和天空恢复了平静,还不敢爬出来,因为那时候的防空知识说,敌机很可能回头再轰炸一次。我们屏息静听……

  很久很久,槐林的一角传来女人的呼叫,那是一个母亲在喊自己的孩子,声嘶力竭。

  接着,槐林的另一角,另一个母亲,一面喊,一面走进林中。

  立刻,几十个母亲同时喊起来。空袭过去了,她们出来找自己的儿女,呼声是那样的迫切、慈爱,交织在偌大一片树林中,此起彼落……

  红头绳儿没有母亲……

  我的那封信……我想起来了,当大地开始震撼的时候,我顺势塞进了她的手中。

  不会错吧?仔细想想,没有错。

  我出了防空坑,特地再到钟架旁边看看,好确定刚才的想法。钟架炸坍了,工人正在埋钟。一个工人说,钟从架上脱落下来,恰好掉进坑里,省了他们很多力气。要不然,这么大的钟要多少人抬得动!

  站在一旁回忆刚才的情景,没有错,信在她的手里。回家的路上,我反复的想:好了,她能看到这封信,我就心满意足了。

  大轰炸带来大逃亡,亲族、邻居,跟伤兵、难民混在一起,滚滚不息。我东张西望,不见红头绳儿的影子,只有校长远远站在半截断壁上,望着驳杂的人流发呆。一再朝他招手,他也没看见。

  果然如校长所说,我们在战争中长大,学会了吃苦和自立。童年的梦碎了,碎片中还有红头绳儿的影子。

  征途中,看见挂一条大辫子的姑娘,曾经想过:红头绳儿也该长得这么高了吧?

  看见由傧相陪同、盛妆而出的新妇,也想过:红头绳儿嫁人了吧?

  自己也曾经在陌生的异乡,摸着小学生的头顶,问长问短,一面暗想:「如果红头绳儿生了孩子……」

  我也看见许多美丽的少女流离失所,人们逼迫她去做的事又是那样下*……

  直到有一天,我又跟校长见了面。尽管彼此的面貌都变了,我还认识他,他也认得我。我问候他,问他的健康,问他的工作,问他抗战八年的经历。几次想问他的女儿,几次又吞回去。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

  他很严肃的拿起一根烟来,点着,吸了几口,造成一阵沉默。

  「你不知道?」他问我。

  我慌了,预感到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校长哀伤的说,在那次大轰炸之后,他的女儿失踪了。他找遍每一个防空坑,问遍每一个家庭。为了等候女儿的消息,他留在城里,直到听见日军的机关枪声……多年来,在茫茫人海,梦见过多少次重逢,醒来仍然是梦……

  怎么会!这怎么会!我叫起来。

  我说出那次大轰炸的情景:同学们多么喜欢敲钟,我和红头绳儿站得多么近,脚边的坑是多么深,空袭来得多么突然,我们疏散得多么快……只瞒住了那封信。我一再感谢校长对我们的严格训练,否则,那天将炸死很多孩子。校长一句话不说,只是听。为了打破可怕的沉默,我只有不停的说,说到那口钟怎样巧妙的落进坑中,由工人迅速填土埋好。

  泪珠在校长的眼里转动,吓得我住了口。这颗泪珠好大好大,掉下来,使我更忘不了那次轰炸。

  「我知道了!」校长只掉下一颗眼泪,眼球又恢复了干燥。「空袭发生的时候,我的女儿跳进钟下面坑里避难。钟掉下来,正好把她扣住。工人不知道坑里有人,就填了土……」

  「这不可能!她在钟底下会叫……」

  「也许钟掉下来的时候,把她打昏了。」

  「不可能!那口钟很大,我曾经跟两个同学同时钻到钟口里面写标语!」

  「也许她在往坑里跳的时候,已经在轰炸中受了伤。」

  我仔细想了想:「校长,我觉得还是不可能!」

  校长伸过手来,用力拍我的肩膀:「老弟,别安慰我了,我情愿她扣

  在钟底下,也不愿意她在外面流落……」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临告辞的时候,他使用当年坚定的语气告诉我:

  「老弟,有一天,咱们一块儿回去,把那口钟吊起来,仔细看看下面……咱们就这样约定了!」

  当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了一大群工人,掘开地面,把钟抬起来,点着火把,照亮坑底。下面空荡荡的,我当初写给红头绳儿的那封信摆在那儿,照老样子叠好,似乎没有打开过。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21期



作品集王鼎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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