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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兮凤兮(2)

 说着话两人已经一路踱到了东厢房门口,忽听得里面传出絮絮的说笑声,一推开门,只见卫璪和虎儿靠在床上,他们的堂兄卫珏正坐在床沿上同俩人说笑。
    卫璪看上去精神不错,虎儿却仍然有些萎顿。三个孩子听见门开的声音,都吃了一惊。卫珏手里本来拿着一卷小画轴,此时随手把画轴搁在了虎儿腿上,站起身来小步走到卫伯玉跟前,垂首道:“爷爷,乐先生。”     
 这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年纪大概十二三岁,一头乌黑的头发在脑袋上扎成两个圆圆的总角,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一双眼睛灵活而又天真。   
  “恩。”卫伯玉应了一声走到床边,低头打量虎儿两兄弟。卫珏便和个小大人似的,请乐广坐了,奉上茶,自己垂手立侍一旁。卫璪也坐起身来,叫了声“乐先生”。只有虎儿年纪最小,并没有见过乐广。他慢慢蹭到卫伯玉的怀里,一双眼睛好奇地望向来客,却并不叫人。
  “怎么这么没规矩!这是太子舍人乐先生。”卫伯玉呵斥了一声,把他从自己怀里推开。      “乐先生。”虎儿靠在床栏上,怯怯地说。他的嗓子完全哑了,声音很小。卫伯玉听了这声音不由心疼起来,又轻轻地把他搂回怀里,给他拉了拉被子。  
    乐广笑着打量虎儿,一低头,看见床上搁着的那卷小轴,便随手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墨迹淋漓地画着一个丑八怪。此人头大如斗,眼如铜铃,虽然有两条胳膊,却并没有手。在一条胳膊的尽头,长着一只公鸡,另一条胳膊上则直接连着一把弓箭。   
  怪人的下身是一匹骏马,正载着他的身子飞驰。风驰电掣中他的弓箭满满地拉着,瞄准了天上一只展翅的飞鸟。   
  在画的一角,斜飞着一行小字:“子舆子舆,以尻为轮,以神为马,因以乘之,岂更驾哉。”字体半行半草,清瘦潇洒,风韵天成。  
    乐广越看越有意思,把上面的题字高声念了好几遍,这才放下画笑道:“此物当真不俗,让我请教一下,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站在一旁的卫珏一脸通红,好半天才低声道:“乐先生见笑了。我们兄弟三人日间无聊,随手涂鸦玩儿的。”   
  “这画是谁作的呢?”卫伯玉也饶有兴致地问。   
  “画是阿虎作的。昨天我们在一起闲聊,说起《庄子》里的子舆,阿虎便吵着要画子舆像。我们一时兴起,给他磨好了墨端到床上,这便是他画的子舆了。”      “这字又是谁的?”乐广问。      “字是阿珏的。”卫璪笑嘻嘻地道。   
  乐广不禁深深看了卫珏一眼,良久方道:“早听说卫府一门俊秀,世代书香,今日亲见雏凤,果然名不虚传。”   
  卫伯玉却笑了笑,招手叫卫珏来到自己跟前,淡淡地道:“谁许你开始写行草的?”   
  卫珏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低着头不说话。虎儿一见势头不对,忙抢着道:“阿珏哥哥昨天是和我们闹着玩儿的,他平时从来不写行草,一直只练小楷。真的,爷爷。”卫璪自知失言,此刻也忙着附和:“阿虎说的没错,爷爷。”   
  “字如其人。你才多大,正楷字还没练出个样子,怎么就敢开玩笑写行书?这就好比一个人路都走不稳,就想奔跑卖弄一样。一会儿你回房把《论语》抄一遍,晚饭前交给我。”卫伯玉说罢,又转头对着虎儿喝了一声:“在床上舞文弄墨,成何体统?”   
  三个孩子刚刚还有说有笑,这一下子全蔫儿了,一个个低眉垂首,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好了好了,太尉。”乐广笑道,一面伸手摸了摸虎儿的额头,“他还在发着烧呢。”   
  他接着笑望虎儿道:“我说,子舆生起病来,满不在乎,告诉人家就算自己的手变成了公鸡,正好可以用来打鸣,变成了弓箭,正好用来射鸟;腿变成了骏马,正好可以驰骋——可是你这个病有什么用处呢?你的手脚都好好地长在这儿,只有大脑袋这么烫,或者咱们可以用它来煎个烙饼?”   
  虎儿本来满面委屈,一听这话,望着乐广,咬着焦干的嘴唇笑了。他这一笑,原本略显苍白的小脸立刻变得生动至极,弯弯的眼睛里神光离合,光华流转。   
  乐广捏了捏他的下巴,回头对卫伯玉道:“太尉,您只要听我的,这两个孩子的病保证数日之内便能尽去。”   
  “乐先生有何高见,愿闻其祥。”   
  “太尉可曾听说过林道人?”   
  “您说的可是悠游散人?”卫伯玉眼睛不禁一亮。   
  “不错,正是他。悠游散人素有起死回生之 名。太医院的医术高明,他的医术却是神妙。只要他肯接诊的病人,十之八九可以痊愈。只不过此人生性简傲,喜怒无常,往往请不着他。我与他数年前曾有些交 游,他现在恰巧住在嵩山上。不如让我家中的亲随带着虎儿和璪儿上嵩山一趟,由他调养几日,您看如何?”      卫伯玉素闻悠游散人之名,也知道他方外之人,性气极傲,若是太尉府下帖请他,他是万万不会来的。况且嵩山距此不远,马车慢行,最多两天就能到。乐广又素来牢靠,让他把虎儿带上嵩山求诊,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事情既然决定了下来,卫府上下就开始给卫璪 和虎儿打点行装,乐广约定了第二天早晨来接他们。王夫人带着细柳仔细挑拣了给他们路上穿的、吃的、带的一大堆东西,最终,还是舍不得让自己的两个幼子单独远行,说什么也要同他们一起上路。她说,更何况她的哥哥,骁骑将军王武子正驻守在汜水。从嵩山回来的路上,她还可以带着孩子们回一趟娘家。   
  卫璪其实已经快好了,凭空得了这么一个踏青的机会,兴奋得不得了;虎儿却好像并不怎么愿意离开家。不过他一直乖乖地很顺从,唯一提出的要求,是带上他自己画的、卫珏题字的那副丑八怪《子舆图》。家人也就由着他,把那卷小轴塞进了装衣物的箱子里。   
  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直到天亮。卫伯玉坐在虎儿的床头。明天,这孩子就要离开自己,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虽然明知道虎儿过不了几日就会回来,却仍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爷爷。”虎儿就在这个时候,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嗯?”   
  “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卫伯玉吃了一惊。在这个凉意潇潇的春夜里, 虎儿忽然对他提了一个这样的问题。他想了想,才开口道:“死亡就像睡着了,或者,又像从一场梦里醒来。庄子做梦变成蝴蝶,蝴蝶也可以做梦变成庄子。生和死就像白天和黑夜,人世和梦境一样,是很奇妙地连在一起的。不过你现在考虑这个还太早了些。不知生,何以知死?你要平平安安地活上七八十年,等你的孙子都长 大了,等到那时候,你才会渐渐明白死亡是什么样子的。”   
  虎儿往被子里又缩了缩。烛光之下,他的小脸竟变得十分严肃,眼睛里现出一抹戚色,薄薄的嘴唇也被抿得发白。他忽然说:“我觉得死去就跟离别一样。每一次离开一样东西,那东西就好像死了一回。”      “傻孩子,不是这样的。一样东西,只要你心里装着它,对你来说它就永远不会死。明天还要早起,睡吧。”   
  虎儿闭上了眼睛。他的耳朵却还追踪着爷爷的脚步声,从而得知爷爷吹灭了蜡烛,拉严了窗户,带上了门,最后慢慢走在回廊上,这是他每天晚上养成的习惯。只不过今夜,那脚步声仿佛比以往来得更缓慢、更沉重。   
  第二天清早,东院里已经忙开了。行装都被打点齐全,细柳牵着卫璪,王夫人正在给虎儿穿衣服。没过多久,乐府的车马已经过来了,人们开始把行李往车上搬。虎儿最后一个被抱到了车上。他倚在车窗的木格子上,望着地下的人。   
  多年以后,他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仍然清清 楚楚地记得那天早晨的每一个细节:父亲站在柳树下,拉着母亲的手,絮絮地说着话;细柳在低声责骂一个小丫头;爷爷和乐先生立在马下寒暄;忽然有人拍拍窗户,喊了声“阿虎”,他探出头去,看见堂兄卫珏站在下面,正把两个精巧可爱的小糖人儿从窗户格子里塞进来。他心里还在为那件《子舆像》的事过意不去,问卫 珏道:“那部论语你抄了多久?”      “两三个时辰吧。”卫珏笑了笑,“不过你猜怎么着?爷爷看过之后把我叫到他书房里,告诉我可以开始临摹他的行草了。”   
  《九歌飞偎久?防锼担骸氨???馍?鹄搿薄?   少司命说错了,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比生离死别更悲哀的事,那就是:明明正在生离死别,人们自己却并不知道。   
  洛阳城外,杜鹃花已经开成了一片片的。远山流水,郁郁青青。他们的车驾出了城,径往南去,行得越远,路边的风光就越是旖旎秀丽。
  卫璪和虎儿各自把脑袋探到车窗外面,卫璪伸着脖子看远处的山石、天上的云雁,时不时拍虎儿一下,嘴里大惊小怪,手上指指点点;  
    而虎儿则是低着头看地下——苍黄的车轮像流水一样,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地往前奔,一朵白色的小花被碾在了轮子底下。车子驶过,虎儿努力伸着脖子回头张望,终于又发现了那朵白花:它已经弹起来了,微微打着颤,只掉了一片花瓣儿 在草地上。他惊奇于那朵花的生命力之顽强,目光还追随着它,忽然觉得领子一紧,就听他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坐好!小心掉下去。”   
  他们的马车走得很慢,因为车上坐着一个妇人 和两个生病的孩子。乐广把他们的行程安排得很好,给他们选的车夫也是个稳妥和善的人。   
  天将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刚好来到一家很大的客栈。随从和仆役早安排 好了两间上房,把王夫人和两个孩子送进了客栈里,又把行李随后送上了楼,马匹牵到了后院喂草。   
  王夫人在灯下拍着虎儿的背,哄他入睡。卫璪在他身边,已经睡着了;虎儿却有择席的毛病,不住翻来覆去,好容易安静下来了,假装闭着眼睛,王夫人却见他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显然是毫无睡意。她不停地拍着他,哄他数数,告诉他明天还要赶一天的路,现在应该好好休息,说着说着,夜已过了二更,她自己也开始犯困了。   
  她最后掖了掖虎儿和卫璪的被角,看着两个小 人儿呼吸停匀,自己正要和衣躺倒,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紧接着是靴子踩在楼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噔噔噔地直冲着他们这个房间来了。王夫人 一阵紧张——在这夜半三更,是谁会闯进他们的房间?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女子,和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一瞬间停了下来,本能地冲到虎儿和卫璪的床前,拿身子挡着他们,面对着门。      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当先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乐广。   
  他的头发蓬乱,像刚刚被人从床上拉起来一样,丝毫不顾回避,大步径直走到王夫人面前,低声道:“夫人,快跟我走,东西都先扔在客栈,快!快!” 说着径自越过仍在发愣的王夫人,一把从床上揪起两个孩子,提小鸡似地把他们拎了起来,随手把卫璪塞给了跟上来的一个军官模样的随从,一只手抱着虎儿,一只手拉着王夫人的手臂,飞快地把他们拽下了楼。   
   王夫人一时间如堕云里雾里,匆忙向虎儿暼去,只见他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被乐广拦腰提着,惊恐地睁着眼睛,闭紧了嘴巴。    


第三章 少司命的微笑
  
  漆黑的夜里,星光惨淡,春寒刺骨。虎儿和卫璪都只穿着丝薄的睡衣,被冷风一吹,全身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声。王夫人来到场院之中,这才看清,原来地上立着四五匹马,马上坐着身着便服、腰悬长剑的军士。她颤声向乐广道:“乐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京城中有变,此处不宜久留。夫人还请多担 待些,一旦脱险,乐某自来谢罪。”乐广的声音低沉稳健,夹杂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说着一把将王夫人提到了马上,放在一个军士的身前,卫璪也被安置在另一匹马上,而他自己则坐在虎儿身后,拉出缰绳在虎儿身上缠了两圈,将他紧紧缚在马背上,随后双腿一夹,当先纵马而出,身后的几匹马立刻紧随其后,绝尘而去。 一时间只听见清脆的马鞭声,一下下夹着劲风响起,又旋即被黑夜吞没。
  
  一行人沉默地疾驰在暗夜里。东方渐渐泛白, 乐广忽然一勒缰绳,身后的军士翻身下马,王夫人强自压抑下呕吐的冲动,这才看清,原来他们正站在一个驿馆之外。只一眨眼的功夫,众人已经各自跃到了新的马上,原来的坐骑被弃在路边,其中一匹白马忽然猛地倒在了地上,众人更不多看一眼,便策马扬鞭驰离了驿馆。王夫人瞧在眼里,知道那匹白马多半是不堪劳累,暴毙而亡。
  
  她忽然鼓足了勇气,向乐广大声道:“乐先生,这不是去嵩山的方向,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汜水。昨夜我已命人将书信飞鸽送达骁骑将军府上。当务之急,是与令兄见面。”
  
  没有人再说话,又是一阵奔命般的疾驰。他们 所拣的尽是最偏僻的山路,一路驰骋下来,还不曾见一个行人;只是山间的古道崎岖坎坷,对不会骑马的人来说,这样的颠簸是要命的。王夫人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忽见远处荒草中立着半截石碑,上面刻着“荥阳”两个大字。她知道,过了荥阳,便离汜水不远了。不管家中出了什么样的变故,只要见到了哥哥,他们母子三人便 可有暂时的平安。
  
  就在这个时候,前面扬起了滚滚沙尘。乐广一行人急勒缰绳,有好几匹马顿时人力而起,仰天嘶鸣。虎儿在马上腾云驾雾了这么久,此时第一次看清眼前的景物:
  
  晨雾之中,一队骁骑兵肃然立在山岗上。他们金色的铠甲映着旭日,耀眼生辉;当中的将领擎着一面白底金边的大旗,旗上绘着的五爪青龙,在风中烈烈翻腾——这天神一般的兵马,就是传说中的御林军么?
  
  他正看得目眩神驰,忽觉腰上一紧,乐广的手臂已经像铁箍一般扣住了他。紧接着“仓啷”一声,是长剑出鞘的声音。身后的五匹马一齐纵上,把他们母子三人围在了中间。五六柄青锋横于马前,闪着凛冽的寒光。
  
  只听乐广纵声长笑,对周围的随从道:“荣晦匹夫,不过如此!诸君昨夜跟我来时,便已知道此事凶险。自古士为知己者死,死又何惧!咱们今天拼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至于羞见太尉于地下了!”
  
  说罢,他又俯身望着虎儿,凛然道:“好孩子,你爷爷是栋梁之臣,当年平定西蜀、马踏匈奴,武帝因此许他佩剑上殿,入朝不趋。卫氏的子孙,身上流的永远是尊贵的血,死在马背之上,正是死得其所——睁开眼睛看好了,这帮龌龊鼠辈,不值得你害怕!”
  
  沙漏是时间的影子,日复一日,淌过柔和的朝阳、淌过凄凉的落日、淌在回廊下的月光之中。上弦月挂在槐树的枝桠间,忽地惊起了满树熟睡的乌鸦。
  
  卫伯玉坐在案边,看十二岁的卫珏写字。烛光把少年柔和的侧影拉得长长的,连同他舒缓的衣带、垂软的袍裾一道,静静地洒落在地上。笔管凝立在他的手指间,那一双手优雅、纤细,好像除了握笔,这世上再没有更适合它的动作。
  
  少年正襟危坐的样子,与他的姑母,卫伯玉最宠爱的小女儿神似。当初武帝要给太子立妃,相中了卫家的这个女儿。孰料身为太尉的卫伯玉坚辞,一口咬定自己安分守拙,绝没有让女儿嫁入皇家的心思。武帝最终只得作罢,后来册立了皇后的侄女贾氏为太子妃。
  
  见过贾氏的人,都在私下里说她是个又黑又 丑、五短三粗的女人,简直无法想像这样一个女子,竟然出身仕宦大家,更无法想象她今后要母仪天下。卫伯玉却在心里冷笑:他自己曾经做过太子舍人,最清楚贾氏的丈夫,太子,是个什么货色。饥荒席卷中原的那年,这位未来的皇帝曾看着周围的大臣真诚地问:“他们没有米吃,为什么不喝肉粥呢?”
  
  皇室中的人,没有自己,只有权利。所以美与丑、聪明与痴傻,其实都不那么重要。可是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小女儿,清灵如水的璨君,嫁入这样一个酱缸中去呢?
  
  不过,这个抉择也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太 子继位之后,贾氏总揽朝政。卫伯玉这个当年的顾命老臣,如今的日子如履薄冰。贾氏深恨他屡劝武帝废掉太子,这一点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不过他也知道,皇后的敌人远不止他一个——清河王司马遐、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这些都是让贾氏忌惮的王孙。所以她不得不依靠德高望重的太尉来制衡这些人,籍太尉之口 提出“削藩”的政策,同时又让王爷们的憎恨汇总到太尉一人的身上。
  
  这种一石双鸟的平衡游戏,卫伯玉怎么会看不透呢?只不过,可以供他选的路,却已经越来越少了。
  
  他现在唯一的安慰是:自己年纪毕竟很老了, 也已经多次呈书,乞骸骨归田。自己的几个儿子,他早就有意地给他们安排了无甚实权的文职,让他们的大部分精力花在了结交名士、执拂清谈上;几个孙儿都还未成年,他也正一心一意地引导他们学作文、练书法,完全放弃了骑射的教育——他已经最小化自己的家族给皇室可能带来的威胁了。
  
  贾后看不惯的,只有他一人而已。可他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他们怕什么呢?只要等个几年,等到他撒手人寰,皇室自然会赐给他一个好听的谥号。然后他的子孙们,便可以安安逸逸地在一小片封地上,世世代代过着清贵的生活了。
  
  阿珏这样的孩子,天生是个儒雅的书生,你只要看他的一双手就知道了。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就该过着与世无争、衣食无忧的生活的。非要他建功立业做什么呢?庙堂之上,其实远比污泥里肮脏得多。
  
  还有虎儿。虎儿的流转的目光、浅淡的眉毛、翘翘的小鼻子,是他一刻也忘不了的。不知道虎儿长大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给虎儿定亲的那一天,亲手挑一个才貌都配得上他的女郎呢?
  
  他的思绪正在越飘越远,忽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打断了。这声音很大,间或夹杂着争吵、推搡的声音,离他的书房越来越近。卫珏抬起头来,疑问地看着他,却不妨手中的毛笔一抖,一滴豆大的墨汁滴落在绢帛上。
  
  门一下被撞开了,涌进来的是他的几个心腹侍卫。张含抢在前头,颤声道:“太尉,清河王在门外求见。”
  
  卫伯玉一愣,“你们快去告诉清河王,我这就出来迎他。”
  
  “可是,清河王……说他带着圣谕……”
  
  卫伯玉一听这话,厉声道:“那你们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快去打开正门,跪候在门首。快!”
  
  “大人,万万使不得!”楚兴一步跨出,拦在卫伯玉身前:“清河王自称带着圣谕,携数百御林军,夜造太尉府,此事必无善端。我们现有三百侍卫,立即调派出来,把住府门,至少能抵挡过今晚。过了今晚,再见机行事不迟。”
  
  卫伯玉倒吸了一口气,沉默良久,终于开口缓缓地道:“胡闹。太平盛世,卫家举家清白。阻挡御林军、逆抗圣旨,你这是逼我造反么?”
  
  “大人,话不是这么说……”
  
  卫伯玉摆了摆手:“不用再说了。”他转身走到卫珏旁边,柔声道:“珏儿,去把你爹、三个叔叔和两个弟弟都叫来,让他们穿戴整齐,到正厅去候着。”
  
  太尉府外,两百御林军举着火把,已将府宅层层合围了起来。御林军的围场里,还有一层圈子。他们是腰配短剑、手持强弩的卫府侍卫。两层人马在火光下剑拔弩张。危难,似乎一触即发。
  
  “父亲!”卫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当今天下大定,国事太平,已有几十年了,从未听说过夜间拘捕三公大臣的先例。况且清河王与父亲为‘削藩’一事素来不睦,焉知他不是矫诏前来,狭私报复?若非如此,又为何要率御林军趁夜来此?”
  
  “公子说得极是!”楚兴踏上前一步,也跪在 地下道:“依小人拙见,应该立刻派一队人马闯出府中,前往汜水向骁骑将军求救;我们在此死守相府,总能挨到天亮,等膘骑将军来到,另做打算——这么做虽有 抗旨之嫌,但万不得已之时,只有从权计议——今晚之祸,迫在眉睫。清河王十有八九是矫诏而来。那两百御林军一旦放入府中……”
  
  “好了。”卫伯玉静静地打断了他的话,伸手扶起了儿子,又拉起了楚兴,长叹道:“纵使清河王矫诏,我们身为臣子的,也绝无抗旨之理,懂么?君臣父子,人伦之本。更何况,”
  
  他顿了顿,续道:“祸起突然。今夜若是顺从呢,我们全家日后还有回旋脱难的余地;若是带兵抗旨,那就更坐实了篡反的罪名。我卫家忠心辅政,并无狼子野心、亦无兵马之蓄。一旦这个罪名坐实,天地之间,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何苦又牵扯上骁骑将军,让他卷进这足以夷九族的大祸里来呢?”
  
  “楚都尉,你去传令,一众侍卫,就地解散,大开府门迎清河王军马进来。”
  
  楚兴知道事已至此,再无回旋的余地,他默然转身,正要走下正厅,忽听身后又传来了老太尉的声音:
  
  “楚都尉,卫某还有一事相求。”
  
  楚兴眼睛一亮,回过身来跪下,昂然道:“太尉尽管吩咐,楚兴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一会儿我让人去正门迎清河王的时候,请你挑选三五个死士,从角门出去,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你做得到么?”
  
  “做得到!”楚兴大声道:“楚兴誓死也要护得太尉全家周全。”
  
  “你想错了。”卫伯玉苦笑道。“我既要迎他入府,自己自然不会萎缩鼠窜。我是要你们几个火速往南。王夫人带着虎儿和璪儿,和乐先生的侍卫一道,此刻恐怕还在去嵩山的路上。你们最好通知乐先生,与他一起在路上截住他们,即刻把他母子三人送往汜水。听明白了么?”
  
  他说完又转过身来,拉起卫珏的手,叹道:“珏儿,你是我的长孙。一会儿清河王人马就要进来了。你带着两个弟弟回避一下。你姑姑的房间里有面夹壁。你们就呆在那里面,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记住了么?两个弟弟托付给你了,你做大哥的,务必要护得他们的周全。”
  
  朱漆的大门轰然而破,潮水般的兵卒涌进了卫府的前院。无数杂沓的脚步激起沸沸扬扬的声浪,却听不到一声人语响,气氛一下子变得混乱而又诡异。
  
  卫瓘带着三个儿子立于正厅的台阶上,他一眼瞥见走在最前面的人——不是清河王司马遐,也不是楚王司马玮,而是一个他最想不到的人——一个他此刻最不愿意看见的人:荣晦。这个三年前他驻守西北的时候,因为在军中偷东西被他杖责遣出的小侍卫,在今天,重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忽然知道,全完了。几十年侵淫于政治的头 脑,足以在瞬间明白这一点:荣晦的出现,意味着他们给他安排了最坏的结局。虽然他还不知道会坏到何等地步,但是,正如濒临绝境的猎物能够嗅到死亡的气息一样,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不敢去想自己的家人,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懦弱——他们此刻若是给他一个机会,只要能放过他的孩子们,让他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张含并没有跟楚兴走,他选择了留在府中,此时正跟众人一起,跪在阶下。他只听得头顶一个清亮的声音朗朗念到:
  
  “太保卫瓘,阴谋废帝更立,祸藏不臣之心, 按律当夷三族。然圣意仁善,体恤卫氏年迈,又于先帝之时曾立战功,不欲广加屠戮,特垂怜降旨曰:罪臣卫瓘与其子卫岳、卫裔、卫恒四人,立斩。卫岳之子卫珏;卫裔之子卫璧、卫琅及卫恒之子卫璪、卫玠五人,赐死。其余人等一概赦免。钦此。”
  
  张含的心里一阵悲凉。他知道这个宣读圣旨的人为什么能如此流利地喊出卫家的每一个小孙儿的名字,因为他本就曾是卫瓘的亲随。
  
  下一刻,按剑而上的军士手起刀落,于是花白的头颅、灰白的头颅、乌黑的头颅,纷纷滚落。鲜血喷射而出,带着“嘶嘶”的风声,染红了槐树下的青砖,溅污了汉白玉的栏杆。荣晦一个急转身往内院大步走去,他的身后跟着五六名军士,只听他昂声道:“跟我来!”
  
  张含就跪在那里,看着一群人被如狼似虎的军士揪到了小院中间。军士散开,他看见两个夫人被摔在地下,她们的身边,是卫珏、卫琅和卫璧三个小公子,被他们的母亲死死抱着,哭做一团。他忍不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却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敢做。
  
  荣晦挥了挥手,身后的军士拿出了一个硕大的袋子和三个大酒杯,各自满满地斟上,走到三个孩子面前,厉声道:“奉皇后懿旨,卫瓘谋反,卫氏男丁一律赐死。这是皇后的赏的金屑酒,快些喝了!别磨磨蹭蹭的,让大爷给你们一人一刀!”
  
  两个夫人尖声的哭号响了起来,听在人心里,如同锋利的刀子。然而出乎大家意料地,年纪稍大的那个男孩子从容地跪了下来,轻声道:“恭谢圣恩”,双手举过头顶,从军士手里接过了托盘。
  
  荣晦不由得仔细看了他一眼。只见月光下的少年苍白、单薄,然而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冷冷的、淡漠的神态。他双手捧起一只酒杯,递到一个一个弟弟面前,轻声道:“阿琅,喝了它。”
  
  豆大的泪珠从阿琅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他的嘴唇也在哆嗦。卫珏一手抵在阿琅的后背上,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喂阿琅喝完了那杯酒。他随后又把另一杯送到了阿璧的面前。阿璧的哭声因为害怕到了极点,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呜呜呜,不要,哥哥,不要……”
  
  “阿璧,喝了它。不要怕。”忽然响起一个柔美的女子的声音——说话的竟然是卫璧的母亲。九岁的卫璧闭紧了眼睛,缓缓喝了下去,喝道一半忽而被呛到,大声咳嗽起来。卫珏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等他呼吸稍稍平复,又喂他喝完了剩下的酒。
  
  还剩一个杯子了。十二岁的卫珏端起那个杯子,拿袖口轻轻擦了一下杯沿,然后才送到嘴边。他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一个小小的贵公子,在自家的宴会上浅酌。
  
  金屑酒的味道甜甜的,这是卫珏有生以来喝的第一杯酒。他曾抄写过孟德的诗篇,曹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当时他无限憧憬尝一尝杜康酒是什么滋味,可是爷爷不让。他想到两个弟弟刚刚喝的酒味道还算不坏,心下微微释然。
  
 



作品集小船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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