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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士之乐

文士之乐
 
  据说以新诗名世的朱湘沉江后,某文士的悼文里有一句:“择术不慎而为文人兮,又奚怪其堕落?”
 
  诗人最大的乐事之一,该是唱和。这里有讲究,循场面上的客套,你一首我一首,一如各自喝闷酒,未必精彩。清人秦朝釪所著《消寒诗话》中有一则故事:“江西蒋翰林士铨诗笔奇秀,语必惊人。在京与顾侍御光旭为邻,诗词唱和,一韵至十数往复,僮奴递送,晨夕疲于奔命。曹庶常锡宝室宇相对,亦与焉。”三个京官是邻居,一有空就斗诗词,蒋翰林一首“赋得”,顾侍御一刻也不耽搁,和上一首。要说最受苦的,是家中书童,被抓公差,手拿墨迹未干的诗笺一路小跑到另一官邸,被仆人领着去见同在埋头斟酌的另一位大人。顾大人拿过来,拈须诵一遍,哈哈大笑,略一沉吟,吩咐来者稍待,挥笔再写和诗。书童小心捧着,怕墨汁洇开,还怕风吹破宣纸,急急赶回。走到书房门口,还没喘过气来,又听到主人传召。书童入内,负手徘徊的主人以下巴示意,他看案头,又一首和诗已成,墨香扑鼻,看主人得意的神色,可知他认定这一首足以镇住对手,便开始了新一轮“快递”。如此往复,一天跑十多趟。姓曹的官阶要低些,只是翰林院的见习生(庶常),凭著比邻而居的优势,也参与到游戏中来。三位诗家,赛得天昏地暗。
 
  秦朝釪在《消寒诗话》中还曾回忆:自己在北京当了十八年官,住过好几处地方,最后一处在横街的朋来胡同,相当寒酸,“仅可容身”。而邻居桥的府邸是豪宅,宅子里有一座楼名为“朝爽”,打开朝爽楼的后窗,往下看是平野,往远看是秀丽的西山,朋友们“花月晨夕,辄于此流连觞咏”。其间,发生了一桩逸事。一日薄雪,午后遣人邀余看雪,分韵赋诗。余饮少辄醉,醉后诗成,颓然假寐,风雪洒面,惊起,则雪深数寸,几案飘屑俱满,而桥尚据案苦吟。所谓语必惊人,将毋是耶?
 
  上面说的,是文人之间的乐事。写作者和读者的交往,也让人欢喜。毛姆的《读书随笔》记载了巴尔扎克和一位女士初次见面的情景:那天他如约到了说定的公园,发现了长椅上坐着那位夫人,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捧着一本书阅读。随后,她的一块手帕不经意地掉落下来,他走过去帮她捡起来,接着发现她读的恰好是他的作品。于是两个人开始了交谈,很快,他得知,原来她就是和他通信的女人。
 
  相较于早就建立了交情的评论家和一起酒酣耳热无数次的朋友,陌生人“不经意”地读自己的书,无疑是作者最引以为傲的事。接下来,如果读者对作者侃侃而谈读后感想,哪怕不全是揄扬,作者也是喜不自胜的,因为它排除了功利和表演。
 
  类似的事,也在我身上发生过。某作家来我家小坐,在洗手间看到几本书,其中一本是他朋友的著作,他拍下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恰好让作者看到了。我并不曾事先布置,而“恭读”(出恭时读)之书,当然是真心喜欢的。作者见此,会不会泛起巴尔扎克式的微笑?


    作品集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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