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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日洗涤物、出租车、鲍勃·迪伦(2)

 
  两手指尖微微发麻,脑袋晕晕乎乎。
 
  往下我又去糕点店买了4块糕点。哪一个上面都带有一长串法文名称,装入盒后竟想不出到底买了什么。法语那玩艺儿一出大学校门便忘个精光。西式糕点店的店员清一色是冷杉树一般高个子女孩,和服带子的扎法实在惨不忍睹,我还从未碰到过个高而手巧的女孩。不过我不晓得这一理论能否世间通用。仅仅是我个人的巧合也未可知。
 
  相邻的录像带出租店是我常去之处。店主夫妇年纪同我相仿,太太长得甚为漂亮。店门口一台27英寸电视荧屏正在播放沃尔特·希金的《拳击者传奇》。查尔斯扮演拳击手贝尔,古姆兹扮演其经纪人。我进去坐在沙发上,看拳击场面来打发时间。
 
  里面柜台内,店主太太一个人值班。见她一副无聊的样子,我劝其吃块糕点。她挑了洋梨馅饼。我捡了块夹心乳酪饼,边吃边看查尔斯同秃脑袋大汉对打的场面。观众大多数以为大汉获胜,我因几年前看过一次,坚信查尔斯必胜无疑。吃罢糕点,开始吸烟。吸到半截,查尔斯便将对方彻底打翻在地。看清之后,我离开沙发。
 
  “再慢慢看一会嘛!”太太劝道。
 
  我说很想看,但洗涤物已经放进了投币式自动烘干机,不能不管。一看表,已经1点25分。烘干机早已停转。
 
  “糟糕糟糕!”我连声叫苦。
 
  “没关系,肯定有人好好取出收进袋子,绝对没人偷你的内衣内裤。”
 
  “那倒是。”我颓然应道。
 
  “下周来时,会有三部希区柯克导演的旧片子进来。”
 
  走出录像带出租店,我沿同一路线返回烘干室,所幸里面已空无一人,只有我放的衣服躺在烘干机底部静等我的归来。4台烘干机仅有一台在转。我将衣服收进塑料袋,提回住处。
 
  胖女郎在我床上睡得正香,或许由于睡得太实,乍看我还以为她死了过去。凑上耳朵一听,尚在微微喘息。于是我从袋里掏出衣服放在枕边,将糕点盒放在床头灯旁。如果情况允许,我真想钻到她身旁大睡一场,偏偏不能。
 
  我去厨房喝了杯水,又蓦地想起小便。便后坐在餐椅四下环顾。但见厨房里水龙头、煤气热水器、换气扇、煤气灶、各种规格的锅和壶、电冰箱、电烤箱、餐橱、菜刀、焊接的大铁罐、电饭锅、咖啡豆粉碎器等不一而足。“厨房”二字说起来简单,却是由各种各样的诸多器具、物品构成的。如此重新审视厨房之间,我在世界井然有序的构成上感到一种异常费解的静谧。
 
  搬进这套公寓时,妻子还在。已是8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经常坐在这餐桌旁独自看书看到深夜。妻子睡觉也十分安静,以致我往往担心她死在床上。尽管我这人并不完全,但也还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
 
  想来,我已在这公寓里住了8年。8年前这房间里住着我、妻子和猫。最先弃我而去的是妻,其次是猫。而今我也即将离去。我把失去托盘的咖啡杯作为烟灰缸吸了支烟,按着又喝了杯水。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住8年之久呢?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既非特别称心如意,房租又绝对算不上便宜。太阳过于西晒,管理员也不和蔼可亲。况且住进之后人生并未因此而变得如花似锦,就人口而言也是急剧下降。
 
  但不管怎样,这一切即将打上句号。
 
  永恒的生——我想。不死。
 
  博士说我将进入不死之国。他说这个世界的完结并不意味死,而是新的转换。在那里我将成为我自身,重新见到业已失去或正在失去的东西。
 
  或许果真如此。不,可以说是必然如此。那位老人无所不晓。既然他说那是不死的世界,笃定不死无疑。然而博士的话还是一句也不能让我心悦诚服。那些话过于抽象,过于空洞。即使现在这样我已十足地觉得这便是我自身。至于不死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不死性这个问题实在远远超出我贫乏的想像力。倘若独角兽和高墙出现更是不可想象,恐怕还是《OZ国历险记》略为现实一点。
 
  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呢?我抓耳挠腮地思索。不错,我是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详细开列起来,说不定有一本大学听课笔记那么厚。既有失去的当时不以为然而事后追悔莫及的,又有相反的情形。而且似乎仍在继续失却各种各样的人、事以及感情。象征我这一存在的大衣口袋里有一个命中注定的洞,任何针线都不能缝合。在这个意义上,纵令有人打开我房间窗扇伸进头来朝我吼道“你的人生是零”,我也无法否认,没有否认的根据。
 
  可我又好像觉得,即使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恐怕也还是走回老赂。因为那——继续失去的人生——便是我自身。我除了成为我自身别无选择。哪怕有更多的人弃我而去,或我弃更多的人而去,哪怕五彩缤纷的感情出类拔萃的素质和对未来的企盼受到限制以至消失,我也只能成为我自身,岂有他哉!
 
  更年轻的时候,我也曾设想过成为自身以外的什么的可能性。甚至以为能够在卡萨布兰卡开一间酒吧同英格丽·褒曼相识,或者现实一点——实际上现实与否另当别论——度过与我自身的自我相适相符的有益人生。为此我也曾进行变革自我的训练,《绿色革命》读了,《轻骑军》也看了3遍,不料还是像弯形艇一样终归驶回原处。这就是我自身。我自身无处可去。我自身呆在这里,总是等待我的归来。
 
  人们难道必须称之为绝望?
 
  我不得而知。或许是绝望。屠格涅夫可能称之为幻灭,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称为地狱,毛姆恐怕称之为现实。但无论何人如何称呼,那都是我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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