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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奴(2)

  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
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
暴富了。”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著眼眇著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的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

  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

  大财主送出门来,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
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

  我丢下了众人,轻轻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
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
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
打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那里敢去过
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
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

  “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
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

  “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
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
在风里飘拂著。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
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著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著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
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
他烤肉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
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
,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
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
总是五点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
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
像花一样竖起来插著,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
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著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

  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
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
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著他们快快动工,
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
,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

  “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
,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著调水泥

  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
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
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
,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

  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

  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

  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的流泻下来。
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
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著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
人发狂。



作品集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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