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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人的死

  “大概是他们来了。”我看见坟场外面的短墙扬起一片黄尘,接著一辅外交牌
照的宾士牌汽车慢慢的停在铁门的入口处。

  荷西和我都没有动,泥水工正在拌水泥,加里朴素得如一个长肥皂盒的棺木静
静的放在墙边。

  炎热的阳光下,只听见苍蝇成群的嗡嗡声在四周回响著,虽然这一道如同两层
楼那么高的墙都被水泥封死了,但是砌在里面的棺木还是发出一阵阵令人不舒服的
气味,要放入加里的那一个墙洞是在底层,正张著黑色的大嘴等著尸体去填满圻。
那个瑞典领事的身后跟著一个全身穿黑色长袍的教士,年轻红润的脸孔,被一头如
嬉皮似的金发罩到肩膀。

  这两人下车时,正高声的说著一件有趣的事,高昂的笑声从门外就传了过来。
等他们看见等著的我们时,才突然收住了满脸的笑纹,他们走过来时,还抿著嘴,
好似意犹未尽的样子。

  “啊!你们已经来了。”领事走过来打招呼。

  “日安!”我回答他。

  “这是神父夏米叶,我们领事馆请来的。”

  “您好!”我们彼此又握了握手。

  四个人十分窘迫的站了一会,没有什么话说。

  “好吧!我们开始吧!”神父咳了一声就走近加里的棺木边去。

  他拿出圣经来用瑞典文念了一段经节,然后又用瑞典文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
话,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吧,他表示说完了,做了一个手势。

  我们请坟园的泥水工将加里的棺木推到墙内的洞里去,大家看著棺木完全推进
去了,神父这才拿出一个小瓶子来,里面装著一些水。

  “这个,你来洒吧!”他一面用手很小心的摸著他的长发,一面将水瓶交给我

  “是家属要洒的?”

  “是,也不是。”领事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拿起瓶子来往加里的棺木上洒了几滴水,神父站在我旁边突然划了一个十字

  “好了!可以封上了。”领事对泥水工说。

  “等一下。”我将一把加里院子里的花丢到他的棺材上去,泥水工这才一块砖
一块砖的封起墙来。

  我们四个人再度沉默的木立著,不知说什么好。

  “请问你们替加里付了多少医药费?”

  “帐单在这里,不多,住院时先付了一大半。”荷西将帐单拿出来。

  “好,明后天请你们再来一次,我们弄好了文件就会结清给你们,好在加里自
己的钱还有剩。”

  “谢谢!”我们简短的说了一句。

  这时坟场刮起了一阵风,神父将他的圣经夹在腋下,两只手不断的理他的头发
,有礼的举止却盖不住他的不耐。

  “这样吧!我们很忙,先走了,这面墙━━”“没关系,我们等他砌好了再走
,您们请便。”我很快的说。

  “那好,加里的家属我们已经通知了,到现在没有回音,他的衣物━━唉!”
“我们会理好送去领事馆的,这不重要了。”

  “好,那么再见了。”

  “再见!谢谢你们来。”等砌好了墙,我再看了一眼这面完全是死人居所的墙
,给了泥水工他该得的费用,也大步的跟荷西一起走出去。

  荷西与我离开了撒哈拉沙漠之后,就搬到了近西北非在大西洋海中的西属加纳
利群岛暂时安居下来。

  在我们租下新家的这个沿海的社区里,住著大约一百多户人家,这儿大半是白
色的平房,沿著山坡往一个平静的小海湾里建筑下去。

  虽说圻是西班牙的属地,我们住的地方却完完全全是北欧人来度假、退休、居
留的一块乐土,西班牙人反倒不多见。

  这儿终年不雨,阳光普照,四季如春,尤其是我们选择的海湾,往往散步两三
小时也碰不到一个人影。海滩就在家的下面,除了偶尔有一两个步伐蹒跚的老人拖
著狗在晒太阳之外,这一片地方安详得近乎荒凉,望著一排排美丽的洋房和蕃茄田
,我常常不相信这儿有那么多活著的人住著。

  “欢迎你们搬来这里,我们这个社区,太需要年轻人加入。这块美丽的山坡,
唯一缺少的就是笑声和生命的气氛,这儿,树和花年年都在长,只有老人,一批批
像苍蝇似的在死去,新的一代,再也不肯来这片死寂的地方了。”

  社区的瑞典负责人与我们重重的握著手,诚恳的表示他对我们的接纳,又好似
惋惜什么的叹了口气。

  “这一点您不用愁,三毛是个和气友爱的太太,我,是个粗人,不会文文静静
的说话,只要邻居不嫌吵,我们会把住的一整条街都弄活泼起来。”荷西半开玩笑
的对这个负责人说,同时接下了一大串租来小屋的钥匙。

  我们从车上搬东西进新家去的那一天,每一幢房子里都有人从窗口在张望,没
有一个月左右,这条街上的邻居大部分都被我们认识了,早晚经过他们的家,我都
叫著他们的名字,扬扬手,打个招呼,再问问他们要不要我们的车去市场买些什么
东西带回来。偶尔荷西在海里捉到了鱼,我们也会拿蝇子串起来,挨家去送鱼给这
些平均都算高龄的北欧人,把他们的门打得碰碰地响。

  “其实这里埋伏著好多人,只是乍时看不出来,我们可不能做坏事。”我对荷
西说。

  “这么安静的地方,要我做什么捣蛋的事也找不到对象,倒是你,老是跳进隔
壁人家院子去采花,不要再去了。”

  “隔壁没有人住。”我理直气壮的回答著他。

  “我前几天还看到灯光。”

  “真的?奇怪。”我说著就往花园跑去。

  “你去哪里?三毛。”

  他叫我的时候,我早已爬过短墙了。

  这个像鬼屋一样的小院子里的花床一向开得好似一匹彩色的缎子,我总是挑白
色的小菊花采,很少注意到那幢门窗紧闭,窗帘完全拉上的房子里是不是有人住,
因为它那个气氛,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幢住家,我几乎肯定它是空的。

  我绕了一圈房子,窗帘密密的对著大窗,实在看不进去,绕到前面,拿脸凑到
钥匙洞里去看,还是看不到什么。

  “荷西,你弄错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往家的方向喊著。

  再一回头,突然在我那么近的玻璃窗口,我看见了一张可怕的老脸,没有表情
的注视著我,我被这意外吓得背脊都凉了,慢慢的转身对著他,口里很勉强的才吐
出一句结结巴巴的“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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