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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妾薄命

  李白

  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汉帝重阿娇, 贮之黄金屋”,李白的《妾薄命》写的是汉武帝的废后陈阿娇,我却想由武则天身上说起。

  那还是武则天才入宫的时候。十四岁她本还是闺阁稚女,过着“笑随戏伴后园中,秋千架上春衫薄”的无忧生活,却因为“人言举动有殊姿”被重色思倾国的唐太宗充入后宫,封为才人,赐号“媚娘”。一时恩宠无极,芳名传遍大明宫。虽不及李白写陈阿娇那 “咳唾落九天, 随风生珠玉” 般的贵重骄矜,然而对于一个非士族门阀出身,毫无政治根基的初入宫的小宫女来说,这已是了不得的恩遇。

  她自然得意。她不过是妙龄少女,虽然天资颖悟,因为入世尚浅的缘故,没有那么多机心,亦不懂得要做些收敛,像皇后贵妃那样端然平和地不动声色。初临恩宠的她不知道什么是“宠极爱还歇”,只是欢欣雀跃,一团欢喜。

  然而不久她就失望了。这是必然的。君王的眼睛在花丛里穿梭,人人仰着脖子等着甘霖降落,天子的情意岂可在一个小小的武媚身上羁留?你再娇嫩亦不过万花丛中一朵,不过开得娇艳撩人,先攀折下来把玩几日。

  她被冷落。李世民或者觉得她锋芒太盛,要给这小丫头一点教训,或者已经厌倦了她,忘却了她,因此很久没有宠幸她。当时的武媚娘一定伤心寂寞得要死,像宫怨诗里的无数深宫怨妇一样,日夜祈盼着皇帝的回心转意。

  大明宫重门深掩,岁月深长。难道就这样磨损自己鲜洁明亮光滑如缎的青春?不甘心沉沦的她在一个春光柔软的下午,打扮素净,谦卑地去谒见了新晋的红人——徐惠,徐才人。

  柔美亮烈的徐惠看着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武媚娘问:武才人,你我都是太宗的妃嫔,论起来,你的容色犹在我之上,可知皇上为何对我眷顾?

  武媚娘抬起头,她明慧的双眼已经被忧愁蒙蔽。徐惠所说的,正是她暗自不服却又百思不得解的问题。她随即低下头,恭敬地请求徐惠的指点。

  徐惠以一个女知识分子特有的冷静和清醒,看清了皇宫岁月君王恩宠的虚幻无常。她叹道: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

  这话正如当头棒喝!武媚娘默立花阴良久,轻声告辞出去。徐才人靠在门上看她离开,命侍儿轻掩了宫门。当时的徐惠一定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提点会造就一位倾国女主。

  站在一千多年后时间的山峦上回望武曌这座奇峰,我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幸运。如果,她一直被李世民恩宠的话,她就不会想到去另谋出路,以她的政治背景,至多混到贵妃,有儿子的话,或者能够安享天年,没有的话,去尼庵生殉或者死殉,别无出路;如果,她遇见的不是徐惠,而是赵合德的话,那她可能早已被打入冷宫或者直接处死了。当然,还有太多危险的假设,她一一的渡过来,差一点,也不可能成为一代女皇。

  徐惠的话醍醐灌顶般清涤了武媚娘的心,从此她好学奋进,色与才兼而事之,不久重获太宗青睐,也因此遇上了她一生的契机——李治。她由此和太子李治结下情缘,在太宗死后又被李治迎进宫中,先封昭仪,再做皇后,最终成为一代女皇。

  然而,同样身为皇后的陈阿娇就无这等好运。她虽是长公主之女,又贵为皇后,母亲有拥立之功,自己和刘彻有青梅竹马之好,却无一个贤人提点她“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的道理。致使千百年后李白为红颜嗟叹:“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她不懂得,今人也有许多不懂得。女子总以为男人眷恋深爱可以依靠长久,却不知全无思想的攀附,易使男人累也使男人倦,芙蓉花和断根草、红颜与白发之间,原不过一墙之隔。

李白说:“妒深情却疏。”他是对的,无端的怀疑和猜忌最是伤人,它会让人对爱丧失欲望。不过李白亦是男人,他这样说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审视爱情。人无法强大到彻底超越生活的时代,李白也一样,单看诗的题目《妾薄命》,就知道他也认为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薄命的。

  我读古书,尤其发现中国人的圆滑可爱,一句话一个字有几层意思,有无限收缩伸展的
空间,颠来倒去,却都是很有道理。比如“宽”,比如“仁”。宽仁之道煌煌,不单适之于男子,亦适之于女子。

  古人要求男子贤德女子贤良。男人叹息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不遗余力地剥夺女人受教育的机会,一边要求女人才色出众,一边又要按照男人们所打造的模型来规范她。至于这当中的悖论,多半是无须挂虑的。

  男人要女人贤良淑德,女人的妒是万万要不得的。最好个个像西门庆家的吴月娘,睁着眼睛看老公走马灯似的娶小老婆,却能和众家妹妹笑脸相迎,还要一心为夫君延续香火拜求子息才好。这尚是一个小小的地主正室夫人的要求和涵养。至于一国之母的涵养,可想而知,就更要广大深重了,所谓“四海归心,天下兼容”,小小的女人心生生撑得比奔腾N+1代处理器还要有兼容性。

  在爱情里,阿娇是单纯无辜的。她坚持的不过是她的老公只能爱她一个人。可惜,她的命她自幼的际遇害了她。她生来是万人之上,不需要避让,更谈不上宽容。若她是招赘驸马,像太平公主和武攸嗣那样,女高男低,没什么好说的;偏她嫁的又是皇帝,还是个心性才智出类拔萃的皇帝。她的骄矜,让她对皇帝夫君也总是理所当然地硬碰硬。刘彻无疑是个“爱情多元论”者,偏偏他又是皇帝,天下女子尽在其彀中。和他的文韬武略,丰功伟绩一样,他的好色同样不落人后,撂在皇帝堆里都名列前茅。

  阿娇的爱情却太持久,太绝对。她的爱太尖锐,渐渐扎得他疼,成了肉中刺。当少年情怀不再,爱意已逝,他羽翼丰满,无须她母亲的帮助时,她的无才又善妒,看上去更是碍眼。废了她,也是了却一桩心事。

  只能怪她觉醒得太早,方式又太激烈,是她那个时代,她那个身份不该有的激烈。在那个时代,她太倔强地握住一个早该破碎的梦。当现实逼到面前的时候兀自不觉悟,不能相信他为自己筑的金屋,有一日也变得门庭冷落,乏人问津。

  不懂得放手,亦看不开。死死地抓住,直到手里的东西死去。她不晓得,即使是千年以后的现代女子也会面临和她一样的痛苦——男人一旦变心了,依旧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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