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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3)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
,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
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
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
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
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
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
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
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6〕的论
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
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
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
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
,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7〕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
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
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
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
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
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
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

  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
,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
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
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
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
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
炉边的。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
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
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8〕中的贵人
,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
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
倒也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
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
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
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
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
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

  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
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
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
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
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
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
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
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
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
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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