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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者(3)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大声地叫,并且伸手拍
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头来了
,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儿总会回来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他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7〕,满眼是凄凉和空空
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屋中间的
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湃吵闹的孩子们的,
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
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是连殳。也许是
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
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
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
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
。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是毫
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
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却不听得
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恼了。你看得人间
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
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在里面
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
,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
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你的和
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
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家
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
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
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
‘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
,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
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
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
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
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
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
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生活要日见
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
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况且哭的
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可是我那时
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
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
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也还得赶
紧寻点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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