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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十五岁的佐伯(3)

  除了餐桌和椅子,带大木架的老型号彩色电视机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家具,制造出来怕有十五年或二十年了,没有遥控器,看起来像是捡来的扔货(小屋中每一件电器都像是从大件垃圾场拿回来的,并非不干净,也可以用,但无不型号老且褪色)。打开开关,电视上正在放老影片。《音乐之声》。上小学时由老师带着在电影院宽银幕上看的,是我儿时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之一(因为身边没有肯带我去看电影的大人)。家庭教师玛利亚趁严厉刻板的父亲——特拉普上校去维也纳出差之机带孩子们上山野游,坐在草地上弹着吉他唱了几首绝对健康的歌曲。有名的镜头。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得非常投入。假如在我的少年时代身边有玛利亚那样的人,我的人生想必大为不同(最初看这电影时也是这样想的)。但不用说,那样的人不曾出现在我眼前。

  然后倏然返回现实。为什么现在我必须在这样的地方认真地看《音乐之声》?不说别的,为什么偏偏是《音乐之声》呢?这里的人们莫非使用卫星电视天线接收哪个电视台的电波不成?还是另外一个地方播放的录像带什么的呢?有可能是录像带,我猜想。因为怎么换频道都只有《音乐之声》。除这个频道,别的全是沙尘暴。那白花花粗拉拉的图像和无机质杂音的的确确让我联想起沙尘暴。

  《雪绒花》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关掉电视,原来的寂静返回房间。喉咙渴了,去厨房从电冰箱里拿出大瓶牛奶喝着。新鲜的浓牛奶,味道和在小超市买的大不相同。我倒进杯里一连喝了好几杯。喝着喝着,我想起弗朗索瓦·特吕福的电影《大人不理解》。电影有这样一个场面:名叫安特瓦努的少年离家出走后肚子饿了,于是偷了清早刚刚送到一户人家的牛奶,边喝边悄悄溜走。喝掉一大瓶牛奶需要相当长时间。镜头哀婉感人。吃喝场面能那般哀婉感人真有些难以置信。那也是小时候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影片之一。那是小学生五年级的时候,在片名吸引下一个人去名画座影院看的。乘电车到池袋,看完电影又乘电车返回。走出电影院立即买牛奶喝了,不能不喝。

  喝罢牛奶,发觉自己困得不行。困意劈头压来,几乎让人心里难受。脑袋的运转慢慢放缓速度,像列车进站一样停下,很快就什么都考虑不成了,体芯仿佛迅速变硬。我走进卧室,以不连贯的动作脱去裤子和鞋,一头栽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闭上眼睛。枕头散发出太阳味儿。令人亲切的气味儿。我静静吸入、吐出,转眼睡了过去。

  醒来时,周围漆黑漆黑。我睁开眼睛,在陌生的黑暗中思考自己位于何处。我在两个士兵带领下穿过森林来到有小河的小镇。记忆一点点返回,情景开始聚焦,耳畔响起熟悉的旋律。《雪绒花》。厨房那边的锅子咯哒咯哒发出低微亲切的声响。卧室门缝有电灯光泻进,在地板上曵出一条笔直的黄色光线。光线古老而温馨,含着粉尘。

  我准备起床,无奈四肢麻木。麻木得十分均匀。我深深吸一口气,盯视天花板。餐具和餐具相碰的声音传来,传来什么人在地板上匆匆走动的声音。大概是为我做饭吧?我好歹翻身下床,站在地板上,慢慢穿上裤子,穿袜穿鞋,然后悄声拧开球形拉手,推开门。

  厨房里,一个少女正在做饭,背对这边,弯腰在锅上用勺子尝味儿。我开门时她扬脸转向这边。原来是甲村图书馆每晚来我房间凝视墙上绘画的少女。是的,是十五岁时的佐伯。她身穿和那时一样的衣服——淡蓝色长袖连衣裙,不同的只是头发用发卡拢起了。看见我,少女淡淡地暖暖地一笑,笑得让我感觉周围世界在剧烈摇颤,仿佛被悄然置换成另一世界。有形的东西一度分崩离析,又重新恢复原形。但这里的她不是幻影,不是幽灵。她作为真正有血有肉可触可碰的少女位于这里,就在这黄昏时分,站在现实的厨房里为我准备现实的饭菜。她胸部微微隆起,脖颈如刚出窑的瓷器一样荧白。

  “起来了?”她说。

 我发不出声。我还处于将自己归拢一处的过程中。

  “像是睡得很香很香。”说完,她又回过身品尝咸淡,“你若是一直不起床,我想把饭留下回去了呢。”

  “没打算睡这么沉。”我终于找回了声音。

  “毕竟是穿过森林来这儿的。”她说,“饿了吧?”

  “说不清楚,我想应该饿了。”

  我想碰她的手,看能不能真正碰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倾听她身体动作发出的声响。

  少女把锅里加热的炖菜倒进纯白的瓷盘,端到桌上。还有装在深底玻璃碗里的西红柿蔬菜色拉,有大面包。炖菜里有马铃薯和胡萝卜。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儿。我把香味儿吸入肺腑,这才觉出肚子真是饿了。不管怎么说得先填饱肚子。我拿起满是伤痕的旧叉旧汤匙连吃带喝的时间里,她坐在稍离开些的椅子上看我,神情极为认真,就好像看也是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样。

  “听说你十五岁了?”少女问。

  “嗯,”我边往面包上抹黄油边说,“最近刚十五岁。”

  “我也十五岁。”

  我点头,差点儿没说出“知道”。说出口来还为时太早。我闷头进食。

  “一段时间里我在这里做饭。”少女说,“也打扫房间和洗衣服。替换衣服在卧室床头柜里,随便穿好了。要洗的衣服放在篓里,我来处理。”

  “谁分配你做这些事的?”

  她凝眸看我的脸,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就像弄错了线路似的,被吞入哪里一方无名的空间,就此消失不见。

  “你的名字?”我问起别的来。

  她轻轻摇头:“没有名字。在这里我们都没名字。”

  “没有名字,叫你的时候怕不方便。”

  “没必要叫的,”她说,“需要的时候我自然出现。”

  “在这里我的名字大概也用不着了。”

  她点头:“你终究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你是你吧?”

  “我想是的。”我说。但我没有多大把握。我果然是我吗?

  她目不转睛看我的脸。

  “图书馆的事记得?”我一咬牙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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