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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钟与蝴蝶(2)

   其实,必须先想办法改善的,是我呼吸道方面的问题。长期来看,我有希望能够正常地进食,不必靠插胃管;也有希望可以自然地呼吸,吸吐气息带动声带的振动。

   而目前,要是能把不断流进我嘴巴里的口水顺利咽下去,我就会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天还没亮,我就开始练习把舌头挪到口腔后部,试图刺激它产生吞咽的反应。然后,我向着挂在墙上的小香包,为我的喉咙祈福。这个小香包是几位信仰虔诚、游走在外的同事,从日本带给我的护身符。我的亲朋好友都会以祈福的心,随着他们的脚踪,为我带回来许多祝祷,这些祝祷多得足以堆成一座宏伟的建筑,而墙上的小香包就是这座建筑中的一颗石子。在世界各个角落,都有亲朋好友为我祈求各种不同神祇的庇佑。我试着在这个浩瀚无边的精神信仰里作了一点安排。要是有人告诉我,他们在布列塔尼的教堂里为我点燃了几根祈福的大蜡烛,或是在尼泊尔的庙宇里为我颂祷经文,我就会立刻为一个明确的目的祈求庇佑。一位女性朋友向我保证,非洲的神灵非常敦厚温雅,因此通过她,我把我的右眼托付给喀麦隆的一位伊斯兰教隐士。我也把我受损的听力,托付给波尔多一个教会里的修道士,因为我虔诚的岳母和这个教会一向往来密切。他们定期为我拨数念珠祷告。有时候,我会偷偷溜到他们修道院去,聆听他们响彻天际的唱诗声。

   一时还看不出这些祝祷有什么不寻常的效果,但是,当这个教会的七位修道士被狂热的伊斯兰教徒割喉杀害时,我会好几天耳朵不舒服。然而,这些神灵的庇佑和我女儿所作的比较起来,只不过是泥水造的围墙、沙土做的堡垒、防守不住的马其诺防线,我的女儿西莉丝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为我献上小小的祷告。我们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入眠,我靠着这股最贴心的扶持力量,在梦境的国度里靠岸歇息,避开一切凶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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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xtPage洗澡]

洗澡

    八点三十分,物理治疗师来了。治疗师碧姬有一副运动员身材,脸的侧面长得很像罗马钱币上的人形,她一早就来帮我动一动关节硬化的手臂和大腿。这种物理治疗称为"动员",这个军事名词用在我身上感觉很滑稽,因为我这支军队溃不成军:二十个礼拜之内掉了三十公斤。我在发病以前吃了八天减肥餐,那时候怎么敢期望会有今天这样的成效。碧姬还查看了一下我会不会颤抖,有没有改善的迹象。"试试看,握紧我的手。"她说。我偶尔会有幻觉,以为能够挪动手指头,所以我集中全部的力量,试图捏碎她的指骨,但是根本连动也没动一下,她又把我呆滞不动的手放回泡绵衬垫上。事实上,唯一有进展的是头部。我的头可以左右转九十度,我的视野能看到隔壁建筑物屋顶的石瓦,也能在我没办法张开嘴巴的时候,看到我儿子提奥菲画的一只奇怪的米老鼠伸出长长的舌头。因为持续的练习,我的嘴巴已经能微微张开。就像物理治疗师说的:"必须要非常有耐心。"这一套复健运动最后一个步骤是脸部按摩。碧姬温热的手,按压我整张脸,包括我自己觉得硬得像羊皮纸、瘦瘠无肉的部分,也包括还有神经知觉、能皱一边眉毛的那部分。这两部分的分界线正好从嘴巴经过,我只能牵动一边的嘴角,略略露出一半的微笑,不过这已经足以让我把心情的起伏表露出来。另外,和我家居生活有关的一个插曲──梳洗,总会带给我种种复杂的感受。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很可笑,都四十四岁了,还像个小宝宝,需要人帮我清洗、转身、擦拭、包尿布。完全倒退到婴儿期,居然会让我有种隐约的快乐。但是过不了多久,所有这些事情却会让我忧伤难以自抑,眼泪就这样滴到了看护工抹在我脸颊上的刮胡泡泡里。

   每个礼拜一次的洗澡,会让我同时沉浸在痛苦折磨与幸福至乐中。泡在浴缸里的美妙时刻,很快就会有一股乡愁急急划游而来,而以前泡澡曾经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带着一杯茶,或是一杯威士忌,再带一本好书,或是一叠报纸,我泡在浴缸里久久不出来,一边还用脚趾去转动水龙头。会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以我目前的处境,来回忆那段愉快的时光是非常残酷的。幸好,我没有时间钻牛角尖。他们把发抖的我放在推床上,又把我送回病房,老实说,这张推床真是舒服得像伊斯兰教苦行僧睡的钉床。

   十点三十的时候,从头到脚全身都要穿戴好,准备下楼到复健中心去。我拒绝穿医院建议的丑陋的慢跑衫,所以我还是穿我学生时代的旧衣服。和洗澡一样,我老旧的背心会使我回想起这一路走来,每一步痛苦的足迹。但是我宁愿把这些衣服看作生命延续的象征,证明我还是要成为我自己。哪怕要受罪,我还是坚持在开司米里做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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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xtPage字母]

字母  

    我很喜欢字母表里的每一个字母。晚上,夜色阒黑,唯一还有一点生息的,是电视开关显示灯的小红点。在这个时候,元音和子音随着查理?特内一首曲调轻快的法兰多拉舞曲舞动:"威尼斯,精美绝伦的城市,有我甜蜜的回忆……"它们手牵着手,从房间的这头跳到那头,来到床边绕圈圈,又沿着窗户舞动,蜿蜿蜒蜒地在墙上回旋,一直盘绕到门边,然后再从头来一遭。

   E S A R I N T U L O M D P C F B V H G J Q Z Y X K W 这个看似杂乱无章的欢乐队伍,它们的排列组合并不是随便拼凑的,而是经过聪明的配置。与其说这是二十六个字母,不如说是一张排行榜,每一个字母按照它们在法文里的使用率排定先后次序。因此,E带头舞动,W紧随在最后,深怕脱队。B在赌气,很不高兴被下放到V的隔壁,它们两个的发音老是被搞混。骄傲的J很惊讶,它在很多地方常常当一个句子的起头,现在竟然被排得那么靠后。胖胖的G拉长了脸,它的位置会被H吹一口气,惹得它很火。常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T和U,没有被迫分离,尽情享受着相聚的喜悦。这一切的排列组合都有成立的理由:使所有愿意尝试和我直接沟通的人,沟通起来不会那么艰难。

   这一套办法很原始。人们按照E、S、A……的次序,把一个个字母念出来给我听……一直到我眼睛眨一下,示意就是那个字母,对方就把字母记下来。下一个字母也是照这种方式进行。要是没出什么差错,很快就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单词,然后一些句子和片段也渐渐可以看懂。不过,这只是一套办法,只是运作的方式,是用来解释的说明书。接下来,在实际会发生的状况中,有些人会怕,有些人很理智。面对这一套文字代码,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就像每个人翻译我想法的样式也不一样。喜欢玩填字游戏的人,和喜欢玩排字游戏的人,可以用比较短的时间把单词拼出来。女人也比男人更能习惯于这种沟通方式。由于不断地练习,有些人非常熟练这一套方法,甚至不需要动用那本神圣不可侵犯的笔记本,不需要一边看着抄录在其中的字母排列顺序,一边在空白页上记下我所有的话语,好像记下阿波罗神殿女祭司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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