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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教育公平”

  早上外出,正遇上满是小学生和家长的人流熙熙攘攘而过。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令我放下手中的事,要来写写我的小学老师。

什么是“教育公平”
 
  我的小学是昆明师范附小。聂耳是我的校友。我的班主任叫李崇贞,教语文。李老师长圆脸,短发齐颈,拢在耳后。那个年头的女性都是这样,我母亲也是这种发式。母亲在大学任教,穿列宁装,自有职业女性的派头。李老师时常穿中式斜襟女装,像个利索的家庭妇女,但她那严厉的目光告诉人们,她是一位教师。
 
  20世纪90年代,我回乡探亲,小学同学邀我去看李老师。我们一伙人冲上凤翥街昆师宿舍那栋熟悉的老楼,挤在李老师幽暗的屋子里,欢快的心情,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大家让我和几位有“业绩”的同学坐在靠近老师的长沙发上,记得有宝石专家,有政府官员。大家认为,李老师一定会以我们为荣。可是我们错了。李老师只是朝我们点一下头,接过礼物和我送给她的书,顺手放在茶几上。她转而用关切的语调,一一询问起那些不出挑的同学,现在在哪里,身体怎样,甚至细到工资晋级、儿女转学。她还问起一些久未露面的同学,记得他们的病情和困境。
 
  我们几个“优秀分子”一时被冷落了,都后悔坐在这孤立的位子上。我感慨道:“李老师真是一点没变啊!”
 
  李老师的这些作风,我早就习惯了。上学时,她让我在早自习时领读,可她进教室后从不搭理我,而是亲切询问那些迟到的,或者没交作业的同学。我从来没有过受宠的感觉。
 
  上课了,老师提问,我总是第一个举手,举得高高的,可是李老师不叫我——她从来不第一个叫我。等她把同学们都叫了一圈,见回答得七零八落的,才说:“张曼菱,你回答吧。”我那股想出风头的心劲已经凉了,从容地把答案说出来,自觉也没什么可得意的。
 
  她从不对我表示赞赏,她的态度是:你这样是你应该的,你本来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李老师是在我们进入五六年级的关键学年来当班主任的,开始我实在不适应。别的老师都喜欢带着几个成绩和才能突出的学生在校园里溜达,可李老师从来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让我这自幼就风光惯了的孩子很是不爽。
 
  我开始琢磨:她为什么对我不满意?于是,我上课不再积极举手。可是不行,她严厉的目光扫了过来,我只得老实地举手,然而依然轮不到我先回答。在她的训练下,我变得“宠辱不惊”,该怎样就怎样。老师不特别关注你,但绝不是不关注你。你就是学生中的一员,不特别重要,但也不可少。写到这里,我的眼中已经含着热泪。
 
  年过七旬,我感恩李老师,是她纠正了我人性和人格中的偏差。恃才傲物是我的大敌。在人生的道路上,如何定位自己,是我永远要面对的问题。幸运的是,我的问题,早在小学时就被一位睿智的老师看出来了。她让我反复地自省。她相信我的悟性。直到今天,我还在反省,还在为此而思考和努力。
 
  李老师显然知道那时候我内心的优越感,我看不起“差生”——我们这些院校子女都这样,也不跟他们一起玩。
 
  班上有个魏同学,留级生,个头高,坐后排,每天迟到,上课还打呼噜,更别提回答问题了。不要说我这样的“尖子生”看不上他,一般同学都视他为“异类”“害群之马”。
 
  李老师给我们组织了一次课外活动,到郊外去野炊。魏同学被老师点名参加。
 
  在一条小河前面,我们被拦住了。河不宽,水不深,没有桥,农民们都是涉水而过。我们沿河来回走了几趟,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过河。这时,身材高大的魏同学跳下了水。他已卷好了裤脚,可水还是淹过了他的裤子。他毫不在意,豪爽地说:“来,我背你们过去。”于是,我们这些平素对他毫不在乎的骄傲的小家伙,一个个乖乖地伏在他宽厚的背上,含着一点惭愧。他蹚过河,细心地把我们一一放到岸上。最后一个女生还帮他拎起了鞋子,以免他再回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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