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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与中国人(2)

  没有一个民族能够出去征服世界,除非他很确定自己的“开化”的使命。然而,当你开始想到和看到另一个民族的一些东西,或是另一个人和他的习惯时,你的道德信仰便离开你了,同时你的帝王也覆亡了。大不列颠帝国一直到今日还能够屹立,因为英国人仍然相信他的方法才是确实无谬的方法,又因为他不能够从容任何跟他的标准不合的人。

  所以大不列颠帝国本身是基于一个完全不合逻辑的计划。他的基础实在是远在伊利莎白女王时,跟西班牙帝国的极度奋斗时的海盗时代所奠定的。可是,当海盗对于大不列颠帝国的扩展是必需的,英国竟能产生充足的海盗来应付局势,他并且对海盗称颂起来。其后,当工业革命需要殖民地的市场时,他又发展一种建立殖民地的本能,在他的开化势力方面,又有另一种惊人的发现。不久,一个英国诗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发现了白种人的负担,那种白种人的负担的感觉以及英国的开化,帮助英国人继续干下去,没有别的东西能够这样。当然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比这一切更可笑了,可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表现出对于生活更为健全的本能。

  然而,如果你以为这只是愚蠢,而且除了是一种不好的德性外不算得什么,那么思考这件事的另一面吧。大不列颠帝国的发展无疑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件空前创举,这样的一个帝国,无疑不能仅仅因为没有逻辑便能团结起来。无论在任何别的民族的手里,那大不列颠帝国一定会尾大不掉便倾覆了,因为这个把一个从澳洲到加拿大这样大的帝国团结起来的难题,就是最能干的政治家也要感到力不胜任。只有英国人的心智才能解决它,他们解决的办法便是发明了这个大不列颠联邦政制。这个大不列颠联邦政制实际上等于一个国联,不同的一点便是这个国联是真正有效力的。英国人民说不定没有自觉到这是一个国联,因为他们惯于做了一件事而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不知道英国人怎样发现这个公式,可是,他们要不是有意发现它,便是由于他们的纯粹常识以及和现实调整的能力无意中发现了它的。

  或是拿英国的语文来说吧。英语在今日可以算得是最近似一种国际语的语文了。英国人怎么会这样的呢?这也许是由于逻辑可笑的缺乏,由于英国人的那种纯然的倔强性格不肯说他种语言。一个中国人在英国时便说英语,在法国时便说法语,在德国时便说德语。可是一个英国人无论到哪里只说英语。英国人有一句?格言:?

  当你在罗马旅行,?要像在家时那样做事情。

  这是我用英语写的惟一诗句。

  这是一件最不合逻辑的事情,可是结果却又变成了最正确的事情,现在英语无疑地已成为国际语言了。

  在英国的民族生活的各点尽皆如是。英国国教是一种神学上的反常东西。从神学方面说,它是一盘英国酱汁和罗马羊肉合煮的菜,一种没有教皇的天主教神学理论,仅仅是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女王的政治意识的表现而已。它是荒诞可笑的,不合逻辑的,时至今日它是无可救药地陈腐了,可是几年前英国国会仍旧拒绝把它的祈祷书修改呢。这是英国的妥协精神的最高证例。可是它却是一种有效力的教会,能够维持生命到今日。

  英国的宪法又是另一件英国的凑杂物杰作,然而,不管它是一件凑杂物,它对英国人民却保证他们的公民权利。

  英国的大学又是另一个许多学院的奇异混杂物的例子,没有韵律,没有理由。牛津大学有三十个学院,没有人能够说出为什么一定是三十而不是二十九的原因,然而牛津大学始终是世界上最真正的一个学府。

  英国的政体本身便是一件矛盾的东西,名义上是君主政体,实际上却是民主政体,可是不知怎的,英国人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冲突,英国人一面对他们的国王表示忠诚,可是跟着便假手他们的国会去规定王室的费用。

  所以,英国人就是这样地带了他的洋伞走过去(他并不觉得带洋伞是可羞的),他除了自己的言语之外不肯说他种言语,在非洲森林中还要索取果糕,在非洲沙漠中度圣诞节夜,因为没有圣诞树和梅子布丁,便责怪他们“仆人”,他是这样地自信,这样地相信自己是对的,而且这样地合适。他不是呆若木鸡的时候,他难免要有话可说,有所举动和姿态。一个英国人即使在打喷嚏时,你也能够预料他要有什么举动的。他会拿出手帕——因为他常常带一条手帕的——喃喃埋怨这严寒气候。而且你能够猜得出他的心中正在想着一杯牛肉汁以及回家用热水洗一次脚,这一切准确得有如太阳第二天早晨要从东方出来那样。可是你不能使他恼乱。他那种兴冲冲的样子虽然并不十分可爱,可是却很动人的。实际上,他便是带了那种坦白和高兴去征服这个世界。他能够这样子获得成功,便是他的最佳证据。

  在我自己,我便颇为这种兴冲冲的态度所打动,这种正是一个认为任何别的一个国家都是上帝所厌弃的(因为那里的人民不喝牛肉汁,而且在适当的时刻,不能抽出一条不可缺少的手帕)那种人的态度。人们禁不住在看看他那副极度厚脸皮的后面,偷窥一下他灵魂的深处。因为英国人是动人的,正如孤寂是动人的。一个人能够独坐在一个总会的聚会中而显出很舒服的样子,这种样子总是很动人的。

  当然,其中一定有点什么的。他的灵魂并不是这样的坏东西,他的兴冲冲态度也不仅是一种装腔作势。我有时觉得英伦银行决不会倒闭的,正因为英国人都这样相信,它不会倒闭只因它不会这样。英伦银行是很合适的,英国的邮局也是这样,制作者人寿保险公司也是这样。整个大不列颠帝国也是这样,一切都很合适,必然地很合适。我相信孔子一定会认为英国是一个适合居留的理想国家。他一定感到欣悦,当他看见伦敦的警察扶着老年妇人走过街道的样子,以及听到孩子们和年轻人对他们的长辈以“Yes,Sir”一语称呼。

  中国也是一个极为合适而且极为相信自己的国家。中国人也是一种富于常识而且尊崇常识而蔑视逻辑的民族。中国人最不擅长的一件东西便是科学的推理力,这种推理力在他们的文学里面完全不能见到的。中国人的头脑很活跃,他们也像英国人那样完全凭直觉来达到一个真理,可是比较英国人更敏捷些。中国人的心性惯于紧紧把握着生活的要素,而把不重要的舍弃了。最重要的一点,中国人的心性具有常识和生活的智慧,它具有幽默感,它能够安然问心无愧面对着逻辑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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