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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精灵(2)



  等画家掷开笔,纸上是只鹰。

  张叶惊叹:“嗬,真是乘风万里的来势!”她优雅地抱着膀子绕着那画踱了一周,并似行家一样觑起眼,向后仰着身端详它。她说它象征着力量、启示着求索。她解释那些暗红色喻示着它心灵的创伤;它羽翎上的浓重黑色,象征往昔它穿越过的黑暗,而这黑暗是不可能被摆脱殆尽的,黑暗永远留在它的双翅上……她落珠般的嗓音被眼泪哽住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美丽的面孔。她竟把一大团混乱而丰厚的情感解释成一首通俗抒情诗了,画家去涮洗笔时,张叶问路淮清:“他不会老住这里吧?”

  淮清说:“放心,还能没他的房子?副省长徐老亲自给他批了块地在近郊,那里在修建新房,补给所有***中住房被强占掉的知名人物。”她转向我:“穗子,趁张叶在,你不借面子要张画?”

  我笑笑。我当然想要,但怎么张得开口呢?那么大个画家和这么小个我。当张叶又关切地问起画家的前妻,我便告辞了。虽然路淮清活跃,但我看出女主角是张叶。画家嘛,不例外地总挑顶美的女子做终身的伴。

  等电梯时,画家追出来,说有我电话。我请他转告老萧蛮子他女儿回家就着咸鸭蛋喝绿豆粥去了。“不是你爸,”画家笑笑:“是个小伙子……”

  郑炼。他是我火车上认识的朋友。他告诉我他明天和同学去游泳也算上了我。我说我当然高兴去。

  画家正在给画题款,我走过去。

  “小家伙也要张画?”他说,并没有抬头就知道我的接近。

  “啊。

  “喜欢哪幅,你挑一张。”画家双手按在印上,使着力,下巴挤出许多褶子。

  “我想要张画人的,行吗?”

  画家不动了。我有种感觉:他的脸,整个神态突然经历了一刹那的麻痹,就在我提出那个请求之后。

  张叶和路淮清听了我这话神色也走了样,俩人立刻会瞅画家,又折回来瞅我,看样子我一定闯了祸。

  “我是说,我比较喜欢人物画……”我想大概他们听错了什么,得赶紧纠正,但话未结束,脚被路淮清狠狠踩一下。然后她扬起嗓门说:“别傻了,穗子,我帮你在韩老师的画里挑一张你准喜欢……”

  我拒绝了。我刚走出西晓楼,路淮清追上我,说把张叶留给画家,让他们往深里谈谈。“穗子,你干嘛去刺激韩凌?!……

  “我?……我干了什么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你爸爸没跟你讲过韩凌那个很惨的故事?”见我摇头,她说:“***初期,韩凌是最年轻的成名画家,被红卫兵头次游街才二十七八岁……十年前你多大?恐怕什么也不记得了。唉,改天我再跟你讲他的故事,现在我得上班,晚上有我的节目……”她走几步又回头问:“你看张叶人怎么样?”

  “好漂亮!”我大声道。

  接连几天,我一直在追堵我爸,他想永远躲过那场重要谈话可办不到。我一次也没堵着我爸,却回回碰到画家。他画画时我便站到旁边,看到某处,我仍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但不敢再出声,只是重重舒口气。他在这当口总会停下笔看我。他看我的目光多么特别,我敢说他从不拿这副目光看任何人、任何东西。渐渐地,我发现有种隐秘的唱和呼应在他和我之间出现了——在我瞅着他的画,而他瞅着我时。但我们很少谈话,这样的年龄悬殊,谈什么切题呢?

  终于有一天,我逮着了老萧蛮子,我却决定这回饶了他,不提他和我妈的事。我要他告诉我画家的故事。我云山雾罩地被搁在故事端口已多天,可真让我受不了。我爸花了两个钟头讲这故事。韩凌回来时,诧异这对父女呆在黑暗里。爸哈哈着说闭灯看外面晚景真好。老萧蛮子知道他女儿被那故事惹哭了。

  年轻的画家被驱赶到一座煤矿的大伙房后面。他每天的活是不歇气地铲煤或不歇气地被人带到各地去批斗。煤堆旁有个庵棚,他就睡在里面。

  一天,跑来一只小狗,刚拿手碰碰它,它便受宠若惊地拿整个身体在他脚上蹭,试着给它一口杂面馒头,它便感恩不尽地把他整个手都舔了。从此,他从他本来就不足的口粮中省出一口两口,去喂它。他和它都贼瘦。只有它对他那个半青半白的阴阳头不见怪、不歧视。当他与它寂寞对视,它那始终如一的体贴讨好,使他忘掉了阴阳头的屈辱。它眼里,他仍是个正常的、有尊严的人。它可不认为他丑、他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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