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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引导我们(2)



  我静观起我那友人来,我参加了他的火葬仪式。这个夏末,我的友人用朱红色涂料涂了一头一脸,全身赤裸,肛门插上黄瓜,自缢身亡了。他的妻子参加一处持续到深夜的聚会,当她病兔一样疲弱地回到家里时,发现了她丈夫那怪异的尸体。友人为什么没和妻子同去参加聚会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让妻子一个人去参加聚会,自己则留在书斋里搞他的翻译(他和我在合作翻译)。这已是司空见惯,没人会觉得奇怪。

  友人的妻子从尸体前两米处径直跑回到聚会上,她惊慌失措,毛发倒竖,乱抡双臂,欲喊无声,拖着双稚气的绿鞋子,在月冷人稀的夜半,踏着自己的身影一路狂奔,活像倒转的胶卷。向警察报了案以后,她便开始静静地啜泣,直到她娘家来人接她。警方调查结束后,是我和友人刚毅的祖母,为我那涂红了头脸、一丝不挂、大腿上沾满一生最后的***、确已无可救药的友人料理了后事。死者的母亲几成痴呆,帮不上半点忙。只是在我们要洗掉死者的装扮时,才突然回过神来,予以反对。我和老妇们谢绝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只有我们三个人为死者守了夜。他具有个性的众多细胞,正不断被隐蔽而迅速地破坏着。那些变得稀奇古怪、粘稠酸甜的蔷薇色细胞,被干涸的皮肤拦河坝一般截住了去路。头呈红色的友人的肉体躺倒在简易行军床上,傲慢地腐烂着。友人这一生仿佛是在奋力穿越一条狭窄的暗渠,就要从另一端钻出来的时候却突然死去。眼下,他的肉体比他这二十七年生涯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具实在感,紧张且又危险。皮肤的河堤被迫决口。发酵的细胞群酿酒般酿造着肉体自身的死亡,真实而具体。活着的人们则必须将其饮下。友人的肉体和有股百合味的腐蚀菌一同刻下的时间,迷惑着我。友人的尸体在其存在的整个期间进行了仅只一次的飞行,在守望这种进行飞行的纯粹的时间圈时,我不得不承认另一种时间的脆弱,它柔和温暖得像幼儿的头顶,并且可以反复。

  我无法不嫉妒。我也将不久于人世,最终闭上双眼,可我的肉体在体验腐败之时,却不会有友人的眼睛去关注它、了解它了。

  “他从疗养院回来那会儿,我应该劝他再回去就好了。”

  “这话说哪儿去了。这孩子再也不能上那儿去了。”友人的祖母答道。“这孩子在疗养院表现不错,还挺受其他精神病患者尊敬的。所以也就不能再在那儿呆下去了。快把这茬儿忘了吧,你可不能这么怪罪自己。要是回去了,是能治好,可这孩子从那儿出来,过上了自由的生活,还真挺不错!要是在那儿自杀,怕是不能染红脸光着身子上吊什么的吧?敬重他的那些精神病人会拦着他的。”

  “你能这么坚强,我也就放心了。”

  “谁都有一死。大多数人在百年以后,都没有人会探讨他们的死法。能造一个自己最满意的死法去死,是再好不过了。”友人的母亲坐在床脚,不停地摩挲着死者的腿和脚。她像只受了惊吓的龟,脖子深缩进肩头,不理会我们的对话。她那扁平的小脸,酷似她惨死的儿子,表情如同融化的饴糖般松弛无力。我感到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写实地表现彻底绝望的面孔。

  “像个猿田彦。”友人的祖母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猿田彦,用词真滑稽。我似要被它唤起一些不很明确的意识。但是我脑髓的脂肪质已经因疲劳而变成了肉冻,尽管稍有震动,可这震动却不足以理清这团乱麻。我无益地摇摇头,猿田彦这个词像秤砣一样,带着封条坠入我记忆的深处去了。

  现在,我抱着那条狗坐在稍有积水的坑底,猿田彦这个词又浮现在脑海之中了,犹如令人怀念的记忆矿脉的鲜明露头。那日以来一直冻结着的有关这个词的脑髓脂肪质的肉冻也已融化。猿田彦,猿田彦殿下在天界岔口迎战下凡诸神。猿女氏之祖作为闯入方的代表与猿田彦进行外交谈判,纠集新世界的鱼类原住民,试图确立统治权,并将默默抵抗的海参的嘴巴用刀子豁开,说是此口无言语之能。我们那涂红了头脸、心地善良的二十世纪猿田彦,毋宁说是被豁开了嘴巴的海参的同类更合适。如此一想,便不觉泪如泉涌。泪水从脸颊滚到唇边,又滴落在狗背上。

  在去世一年前,友人中断了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活,一回国,便住进了治疗轻度精神异常的疗养院。至于疗养院之所在,以及友人在那里的生活状况,我们只能从友人的自述中略知一二,其他的便无从知晓了。他的妻子、母亲、祖母也从未实地查访过那个据说位于湘南地区的疗养院——友人不准他身边的任何人去那里探访。现在看来,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疗养院,怕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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