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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脚捆起来

把你的脚捆起来
         
      
  除了遥远的婴儿时代,一鸣的双脚总是处于某种不安定的状态中。一鸣两岁刚学会走路就有了一次远游的经验,他在一个阳光绚丽的早晨爬出了立桶,直奔门外的街道,一鸣他跌跌撞撞地混在早晨出门的人群里,像一匹小马驹沿街奔走着,一直走到邮电所那里才停下来,他摸了摸墨绿色的邮筒,他当时还弄不清楚那是不是一个人,或许他知道那不是一个人,所以他大胆地对着它撒了一泡尿。然后他就站在邮电所门口朝这个陌主的世界东张西望,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们都以为他的父母正在邮电所里寄信呢,没有人注意两岁的小男孩一鸣,但一鸣注意到地上有半截被人丢弃的油条,他捡起油条放在嘴里咬着,虽然已经被别人的脚踩脏了,但油条毕竟是油条,一鸣吃得很香,吃完油条他又发现了地上的一颗烟蒂,一鸣照例去捡了放在嘴里,咬了几下,大概觉得味道不时,却不知道把它吐出来,于是一鸣就张大了嘴站在邮电所门口大哭起来。
           
  这件往事当然是一鸣的父亲告诉他的。一鸣不记得父亲说过多少遍了,他不喜欢父亲如此回忆孩提时代的事。他不喜欢在换鞋出门前听见父亲的絮叨,看见父亲挑剔谴责的目光,那种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球鞋和鞋带上,他的尼龙袜上,以及他的整个腿部,当父亲的目光终于上升,最后投射到一鸣的脸上时,他的眼神倏地变得坚硬而犀利,并且总是匆匆的冷冷的一瞥。
           
  去捡油条吃吧。父亲对着墙壁说。
           
  你小时候就没抢过油条?一鸣说。
           
  去捡烟蒂吃吧。父亲对着桌子说。
           
  一颗烟蒂,吃了又怎么样?一鸣说。
           
  什么怎么样?我没跟你说话!父亲终于勃然大怒,他朝儿子挥着手说,想出去就快滚吧,没人拦你,我不管你,你出去了不回来也行,脚在你身上,没人想捆着你的脚!
           
  一鸣的脚很大,而且形状也有点奇特,大脚拇指比其它四颗长出一大截,因此一鸣的鞋袜的寿命都很短,它们的顶端外侧一律都有一个洞。一鸣记得母亲活着的时候经常为他缀补那些鞋袜,袜子容易一些,在破洞上补一块就行了,补鞋洞就难得多,母亲有时拎着他的球鞋到汽车修理行去,回来时那双球鞋上便增添了两块黑色橡胶,工人们像补汽车轮胎一样为一鸣补鞋,虽然火补的痕迹很粗糙,但两块黑色橡胶分列于一鸣的左脚和右脚,看上去很对称,就像脚的眼睛一样。
           
  母亲去世后一鸣的大脚拇趾便常常露在外面了,一鸣在穿或脱鞋的时候才注意到那两个破洞,往往这时候他会突然地思念母亲,而且他也意识到母亲一旦离去,不会再有人来关心他的大脚拇趾,也不会有人注意他球鞋上的两个破洞了。他的鞋子也不会有两只黑眼睛了.
           
  我的鞋破了。一鸣拿着他的鞋给父亲看。
           
  没有破,春节刚买的鞋,怎么会破?父亲的目光在两只球鞋上环视一圈,独独略去了鞋尖部分,他说,好好的新鞋,怎么破了?
           
  那个洞,我的大脚拇趾露出来了。一鸣说。
           
  那不是破了,是你自己顶破的。父亲说,男孩子,露出点脚趾怕什么?穿着吧,你的脚长得那么快,鞋没问题,是你的脚有问题。
           
  一鸣拎着鞋子还想说什么,但他知道父亲不同于母亲,父亲对于他的脚的看法也不同于母亲。不知为什么,一鸣始终觉得父亲不喜欢他的脚,甚至是厌恶,甚至是仇视。他的鞋子以及他的脚。
           
  他的脚后来需要穿四十三码的鞋子。
           
  现在一鸣穿着四十三码的鞋子几乎走遍了中国。他的青春时光就像无数箭头标向这里、那里,他要到这里去,他又要到那里去了。地图上的那只公鸡看上去精巧,其实是幅员辽阔的,很明显一鸣的脚印虽然有四十三码,但靠它们去填满真实的公鸡却难于上青天,一鸣的父亲就是这么批评儿子的。
           
  中国那么大,你每个地方都要去吗?
           
  我没说每个地方都要去。一鸣说。
           
  你就是把两条腿走断了,你也走不完中国的一条线。父亲说,去这里,去那里,你想把中国走遍吗?你想让报纸电台都来采访你?
           
  我没说我想要什么采访。一鸣说。
           
  那就别走了,别白费工夫了,给我好好地呆在家里。父亲说,你在家里好好地呆上几天,在家里呆着你就会死吗?就会死吗?
           
  我没说呆在家里就会死,我不过是想去看看洞庭湖。一鸣往他的旅行包里塞着照相机、袜子、电池和毛巾一类的东西,他说,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我已经在家呆了二十多天了,我没去过洞庭湖,我一定要去一次洞庭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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