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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十六章)(2)



    "他会的,"伙计低声说,现着可怜的冷笑。"他也许会的……"过了不久,他问我:"唔,我一文钱也没有,家里没有吃的,老婆跟我吵闹。朋友,你在这边货仓里给我偷一张什么圣像好吗?我可以换几个钱,唔,你拿吗?要不,来一本《诗篇》行不行?"

    我记起鞋店和看守教堂的老头子,我想这个人会出卖我的。但是不好拒绝,就给了他一张圣像。我不敢偷价值几卢布的《诗篇》,觉得这是犯大罪。有什么办法呀?在道德当中,常常藏着一种计较,神圣洁白的"刑法",非常清楚地暴露了这小小的秘密,秘密虽小,里面却藏着私有财产的大大的虚伪。

    当我听到我们掌柜对这个可怜的人说,叫他教我偷《诗篇》,我愕然吃惊。我很明白,我们掌柜知道我拿他的东西送人情,隔壁的伙计已经把圣像的事告诉他了。

    慷他人之慨的可憎的仁慈,和这种陷害我的小诡计,都使我气愤,对自己对一切人都厌恶。好几天,我很难过地等着几货箱的书运到。货物终于运到了,我在货仓里开箱,隔壁的伙计走来了,叫我给他一本《诗篇》。

    我便问他:

    "你把圣像的事情告诉我们掌柜了?"

    "告诉了,"他发出抑郁的声音。"兄弟,我这个人是什么事都藏不住的……"我目瞪口呆,坐在地板上,瞪眼望着他。他慌慌张张地说了些什么,那种又狼狈又可怜的样子,真叫人受不了。

    "你要知道,是你们掌柜自己猜着了,不,是我们老板猜着了,后来他又告诉了你们掌柜……"我想,这下我可完了——这班家伙联朋结党陷害我,现在我准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去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横竖都无所谓。要是淹进水里,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诗篇》塞进伙计的手里,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来,把《诗篇》丢在我的脚边,说了这句话就赶快走了:"我不要。会跟你一起倒霉的……"我没有懂他的话——为什么会跟我一起倒霉?但是我非常高兴,他没有把书拿去。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我们那个小掌柜比以前更爱对我发脾气,更怀疑我了。

    当拉里昂诺维奇上楼去的时候,我回想起了这一切。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就回来了,神情比刚才更丧气,显出从来没有的沉静。吃夜饭以前,对我一个人轻声说:"我说了好多话,想叫你别上铺子去,单在作坊里帮帮忙。

    没有成功。金龟子不肯答应。他和你很过不去……"这屋子里我还有一个仇人——掌柜的未婚妻,那个挺轻浮的女子。作坊里的青年都跟她胡闹,呆在门廊底下,见她过来就一把搂住,她也不生气,只是象小狗似的轻轻尖叫一声。一天到晚,她嘴里总嚼着东西。她的荷包里,总是装满饼干、油炸饼。她的下颏老是在动。她的茫然的脸色和不安定的灰眼睛,见了实在叫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维尔猜谜,谜底都是猥亵下流的。又教我们许多急口令,也都是下流话。

    有一天,一个上年岁的师傅对她说:

    "你这个不害臊的姑娘。"

    她就活泼地用下流的小调回答:

    姑娘要害臊

    哪能生宝宝……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姑娘,她恐吓我,要同我胡闹,我很讨厌她。她见到我不高兴胡闹,就益发纠缠不休。

    有一天在地窨子里,我同巴维尔帮她刷洗装克瓦斯和黄瓜的空桶,她对我们说:"小家伙,我来教你们亲嘴好吗?"

    "我亲得比你还好呢,"巴维尔笑着回答。我对她说,你要亲嘴,同你未婚夫去亲好啦。我说得并不怎样温和,她发怒了:"咳,多么粗野呀。小姐跟他亲热,他却翘尾巴;你说,你算什么玩意儿。"

    接着她又用指头做出威吓的样子说:

    "瞧着吧,叫你记得这个。"

    巴维尔帮着我,对她说:

    "若是你未婚夫知道你这般胡闹,他会收拾你的。"

    她的长满瘰疬的脸,现出轻蔑的神气:

    "我不怕他。有我这样的嫁妆,能找到十个比他好的女婿。姑娘在出嫁前正是寻欢作乐的时候。"

    她就同巴维尔闹着玩。从此以后,我又多了这一个拚命说背后话的对头。

    在铺子里愈来愈不能忍受,一切宗教书都读完了,鉴定家的议论和谈话,也不能吸引我了,他们说来说去老是这么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知道生活的黑暗,讲起话来有声有色,还能引起我的兴趣。有时我想:狐单而又爱报复的先知以利沙,在大地周游,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当我把别人的事,自己的心思,坦白地同这个老头讲的时候,他总是挺高兴地听着我说完,然后把我所说的告诉掌柜,掌柜听了不是难堪地嘲笑我,就是愤怒地叱责我。

    有一天,我对老头说,他所说的话,有时我曾经记在本子里,我在那本子上已经抄摘各种诗句和警句。鉴定家大为吃惊,急忙走到我身边,不安地问:"这是干什么?小孩子,这不行呀。为了记住吗?不,不能这么干。你真会闹新花样。你把记了的交给我好吗?"

    他一股劲地劝了我好久,叫我把本子交给他,或是把它烧掉。然后,又气鼓鼓地同掌柜嘀咕起来。

    我们往家里走的时候,掌柜严厉地对我说:"听说你在抄什么,这种事不许做。听见没有?只有密探才干这种勾当。"

    我不经心地问他:

    "那么西塔诺夫呢?他也在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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