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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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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里,占两间屋子;一间有三扇窗向院子,两扇向园林;另一间一扇窗对园林,一扇对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装有玻璃。玻璃已经陈旧得模糊了,不大愿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阳光,透进作坊里来。

    两间屋子都挤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俯着上身的圣像画工;有时候一张桌子坐两个人。天花板上挂着一些装水的玻璃球,它们收敛灯光,发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形的圣像板上。

    工场里很热闷,有二十来个从帕列赫、霍卢伊、姆斯乔拉来的"圣像画工"在那儿工作。大家都穿着敞开领口的布衬衫,帆布裤子,赤脚或是穿着破鞋。工匠们头上蒸腾着劣等烟草的烟雾,四周围飘着亮油、干燥油、臭鸡蛋的气味,飘着松香油一样慢吞吞的、忧伤的弗拉基米尔的歌:现在的人多么不害羞——小伙子当着人们迷住了大闺女……还唱别的许多歌,都是听了挺不痛快的,不过这个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长的腔调,并不打扰思索,也不妨碍用貂毫的细笔,在圣像的"服装"上画出皱纹,给圣徒突骨的脸上画出痛苦的细纹路。窗下,涂金师戈戈列夫,敲着小小的槌头,他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鼻子大而发青。在这边唱着的懒洋洋的歌声里,不时添进了他的枯燥的槌声,好象虫儿咬着树干。

    每个人对于画圣像都不热情,不知是哪位凶恶的聪明人把这个工作分成了一连串琐细的、丧失了美的、不能引起爱好和兴味的作业。斜眼的细木匠潘菲尔是一个狠毒阴险的人,他把自己刨好胶好的各种尺寸的桧木板、菩提木板拿来。害肺病的青年达维多夫把它们刷上底漆。他的伙伴索罗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亚申用铅笔从图像上勾下一个轮廓。戈戈列夫老头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图样。画服装的画上背景和服装。以后,没脸没手的圣像就竖立在墙边,等画脸的来画。

    挂在神帷里和祭坛门上用的大圣像,没有脸,没有手脚,只有袍子,或是铠甲和天使长的短衫,立在墙上,远远望去是很不愉快的。这些五彩的木板死气沉沉,缺少使他们活起来的那种东西,但好象本来是有的,只是后来奇异地消失了,这会儿却留下自己累赘的袍子。

    画脸的画好了"身体",圣像便交给另外一种工匠,他照涂金师敲出的模样,涂上"珐琅"。写文字有写文字的工匠。

    最后涂亮油是工头自己动手。工头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是一个安详的人。

    他的脸是灰色的,小小的胡子也是灰色的,尽是丝线一样的细毛,眼睛也是灰色,特别凹陷而且充满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无法对他笑,总觉得有些不适合似的。他很象柱头苦行僧西梅翁圣像,跟西梅翁一样瘦,一样干瘪,连他那呆钝的眼睛也好象透过人和墙似看非看地凝视着远方。

    我到作坊来几天之后,画神幡的师傅卡别久欣,顿河的哥萨克,喝醉了酒跑进来。他是一个漂亮男子,气力很大,进来时咬着牙齿,眯细着女人样的甜蜜的眼,默不作声地挥起铁的拳头,见人就打。这个身材不高而匀称的汉子在工场里乱窜,好象猫在老鼠窝里一般,大家都狼狈地避往屋角,在那里互相叫嚷:"打呀。"

    画脸的叶夫根尼·西塔诺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脑袋,把他碰昏了。哥萨克人坐在地上,大家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来。他象野兽一样想把手巾咬断。叶夫根尼就发狂地跳上桌子,两肘靠紧腰边,做着向哥萨克人扑去的姿势。他是高大个子,浑身结实,一扑下去,准把卡别久欣的胸骨压得粉碎。但这一刹那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拉里昂诺维奇走到他身边,用指头威吓着西塔诺夫,认真而低声向工匠们说:"把他抬到门廊里去,让他醒醒酒……"把哥萨克拉出了工场,把桌椅摆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换着简短的言语,谈论哥萨克的气力,预言总有一天他打架会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诺夫好象讲他熟悉的工作一样很沉静地说。

    我望着拉里昂诺维奇,不解地想着:为什么这些强壮狂暴的人这样容易服从他呢?

    他告诉大家应该怎样工作,就连本领高强的工匠也都听他的话。他教卡别久欣比教别人更多,对他讲的话也更多。

    "卡别久欣,你既然叫画师,就得画得好好儿的,用意大利的风格。油画一定要有温暖的色彩的统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弄得那么冷冰冰的,带一股肃杀之气。把脸颊画得跟苹果一样红,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对,一只看着鼻梁尖,一只却移到太阳穴去了。结果脸部没有神圣洁净的感觉,却变成狡猾庸俗的样子。你不用心工作,卡别久欣。"

    哥萨克人听着,歪着脸,接着,女人样的眼睛不怕羞地笑着,发出好听的声音说,因为喝醉过酒,嗓子略略带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诺维奇,大老爷,本来这不是我的本行。我生来是音乐师,却当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不,我是什么人呀?叫我当个赶车的,带上三匹骏马,嗨……"说着,他突出了喉结,悲伤绝望地唱起来:哎嗨我要给三马车套上黑栗毛的快马,奔驰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爱人的家。

    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温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忧愁的鼻子上的眼镜,便走开了。立刻有十几张嗓子和着他的歌声,变成一股强力的流,好象使整个工场都飘浮起来,匀称的调子震动得工场直发抖:路熟了马儿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艺徒巴什卡·奥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蛋黄,两手拿着碎蛋壳,发出美好的童声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声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种感情里,斜眼望着哥萨克。当他唱歌的时候,全工场都承认他是自己的领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视着他两手的挥动,象要飞翔的样子。我相信,要是这时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声"把一切都捣毁。"那么,所有的人,连最规矩的工匠,也一定会在几分钟内把工场捣个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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