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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之人情小说(2)



  ……遂一径出园,往前日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嚈气,便回了进去,希图得几两发送例银。

  王夫人闻知,便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去了。……宝玉走来扑了个空,……自立了半天,别没法儿,只得翻身进入园中,待回自房,甚觉无趣,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他不在房中。……又到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人。……

  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谈论寻秋之胜;又说,“临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俊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到是个好题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词。”众人听了,都忙请教是何等妙题。贾政乃说,“近日有一位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

  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想这恒王也是第一风流人物了。”……(戚本第七十八回,括弧中句据程本补。)

  《石头记》结局,虽早隐现于宝玉幻梦中,而八十回仅露“悲音”,殊难必其究竟。比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乃有百二十回之排印本出,改名《红楼梦》,字句亦时有不同,程伟元序其前云,“……然原本目录百二十卷,……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

  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钞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石头记》全书至是始告成矣。”友人盖谓高鹗〔1〕,亦有序,末题“乾隆辛亥冬至后一日”,先于程序者一年。

  后四十回虽数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惟结末又稍振。宝玉先失其通灵玉,状类失神。会贾政将赴外任,欲于宝玉娶妇后始就道,以黛玉羸弱,乃迎宝钗。姻事由王熙凤谋画,运行甚密,而卒为黛玉所知,咯血,病日甚,至宝玉成婚之日遂卒。宝玉知将婚,自以为必黛玉,欣然临席,比见新妇为宝钗,乃悲叹复病。时元妃先薨;贾赦以“交通外官倚势凌弱”革职查抄,累及荣府;史太君又寻亡;妙玉则遭盗劫,不知所终;王熙凤既失势,亦郁郁死。宝玉病亦加,一日垂绝,忽有一僧持玉来,遂苏,见僧复气绝,历噩梦而觉;乃忽改行,发愤欲振家声,次年应乡试,以第七名中式。宝钗亦有孕,而宝玉忽亡去。贾政既葬母于金陵,将归京师,雪夜泊舟毗陵驿,见一人光头赤足,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向之下拜,审视知为宝玉。方欲就语,忽来一僧一道,挟以俱去,且不知何人作歌,云“归大荒”,追之无有,“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而已。“后人见了这本传奇,亦曾题过四句,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进一竿云:‘说到酸辛事,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第一百二十回)

  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如开篇所说: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

  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钞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曰,“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到新鲜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且环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戚本第一回)

  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义,揣测之说,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谬不足辩,如谓是刺和珅(《谭瀛室笔记》)藏谶纬(《寄蜗残赘》)明易象(《金玉缘》评语)〔2〕之类,而著其世所广传者于下:

  一,纳兰成德〔3〕家事说 自来信此者甚多。陈康祺〔4〕(《燕下乡脞录》五)记姜宸英〔5〕典康熙己卯顺天乡试获咎事,因及其师徐时栋〔6〕(号柳泉)之说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如玉’‘如英’,义可通假。……”侍御谓明珠之子成德,后改名性德,字容若。张维屏〔7〕(《诗人征略》)

  云,“贾宝玉盖即容若也;《红楼梦》所云,乃其髫龄时事。”

  俞樾(《小浮梅闲话》)亦谓其“中举人止十五岁,于书中所述颇合”。然其他事迹,乃皆不符;胡适作《红楼梦考证》〔8〕(《文存》三),已历正其失。最有力者,一为姜宸英有《祭纳兰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于宝玉可比;一为成德死时年三十一,时明珠方贵盛也。

  二,清世祖与董鄂妃〔9〕故事说 王梦阮沈瓶庵〔10〕合著之《红楼梦索隐》为此说。其提要有云,“盖尝闻之京师故老云,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诸名王奇女也。

  ……”而又指董鄂妃为即秦淮旧妓嫁为冒襄妾之董小宛〔11〕,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宠于清世祖,封贵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乃遁迹五台山为僧云。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丛刊》三集)〔12〕,则历摘此说之谬,最有力者为小宛生于明天启甲子,若以顺治七年入宫,已二十八岁矣,而其时清世祖方十四岁。

  三,康熙朝政治状态说 此说即发端于徐时栋,而大备于蔡元培之《石头记索隐》〔13〕。开卷即云,“《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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