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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星空

童年的星空

 
  童年时代的一个夜晚在我的记忆中深刻而清晰:我站在一个池塘边上,那池塘位于河南省罗山县的一个村庄前,那是我祖辈生活的村庄。旁边还站着许多人,有大人也有小孩,我们一起仰望着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有一颗小星星缓缓飞过。那是中国刚刚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那是1970年4月24日,那年我7岁。
 
  那时距离第一颗人造卫星进入太空已经13年了,距第一名宇航员飞出地球也有9年,而就在一个星期前,“阿波罗13号”飞船刚刚从险象环生的登月飞行中返回地球。
 
  但这些我当时都不知道,我看着那颗飞行的小星星,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好奇和向往,而与这些感受同样让我记忆深刻的,是腹中的饥饿。当时这个地区很贫穷,饥饿伴随着每一个孩子,而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脚上穿着鞋,站在旁边的小伙伴们大部分光着脚,有的小脚上冬天留下的冻疮还没好。在我的身后,村中破旧的茅草房中透出煤油灯昏暗的光,这个村子直到20世纪80年代还没有通电。
 
  旁边的大人说,人造卫星和飞机可不一样,它是在地球之外飞。那时大气还没有被工业废气和粉尘污染,星空璀璨,银河清晰可见,在我的感觉中,那满天的群星距离我们并不比那颗移动的小星星远多少,所以我觉得它是在星星间飞行,甚至担心它在穿越那密集的星群时会撞上一颗。
 
  直到几年后,我才知道了那颗人造卫星与其他星星的距离。那时我看了一本叫《十万个为什么》的书,那是当时中国流行的一套科普丛书,我看的是天文卷。从书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光年的概念。在这之前我已经知道光一秒钟能够绕地球跑7圈半,而以这骇人的速度飞驰一年将跨越什么样的距离?我想象着光线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穿越那寒冷寂静的太空,用想象努力把握那令人战栗的广漠和深远,我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敬畏所压倒,同时有一种极大的快乐感。从那时起,我发现自己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那些远超出人类感官范围的极大和极小的尺度和存在,在别人看来就是数字而已,而在我的大脑中却是形象化的,我能够触摸和感受到它们,就像触摸树木和岩石一样。直到今天,当150亿光年的宇宙半径和比夸克还小许多数量级的弦已经使人们麻木时,1光年和1纳米的概念仍能在我的心中产生栩栩如生的宏大图像,激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宗教般的震撼和敬畏。与没有这种感受的大多数人相比,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正是这种感受,使我先成为一个“科幻迷”,进而成为科幻作家。
 
  就在我被光年所震撼的那一年,我的家乡附近发生了惨烈的“七五八”大洪水,在超过当时世界纪录的一天1005毫米降水量的大暴雨中,河南驻马店地区的58座中小型水坝先后大垮塌,在铺天盖地的洪水中,上万人遇难。洪水过后不久我又回了一趟老家,看到漫山遍野的灾民,当时有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
 
  就这样,人造卫星、饥饿、群星、煤油灯、银河、光年、洪灾……这些相距甚远的东西混杂纠结在一起,成为我早年的人生,也塑造了我今天的科幻小说。
 
  作为一个“科幻迷”出身的科幻作家,我写科幻小说的目的不是用它来隐喻和批判现实,我感觉科幻小说的最大魅力,就是创造出众多现实之外的想象世界。我一直认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最美妙的故事,不是由吟诵诗人唱出来的,也不是作家写出来的,而是科学讲出来的。科学所讲的故事,其宏伟壮丽、曲折幽深、惊悚诡异、恐怖神秘,甚至多愁善感,都远超出文学的故事,只是这些伟大的故事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一般人难以读懂。生命从可复制的分子到智慧文明的30多亿年漫长的进化史,其曲折与浪漫,是任何神话和史诗无法比拟的;还有相对论诗一样的时空图景、量子力学诡异的微观世界,这些科学讲述的神奇故事都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只是想通过科幻小说,用想象力创造出自己的世界,在那些世界中展现科学所揭示的大自然的诗意,讲述人与宇宙之间浪漫的传奇。
 
  但我不可能摆脱和逃离现实,就像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现实在每个人身上都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每个时代都给经历过它的人带上了无形的精神枷锁,我也只能带着枷锁跳舞。在科幻小说中,人类往往被当作一个整体来描述,在《三体》这本书中,这个叫“人类”的整体面临灭顶之灾,他面对生存和死亡时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无疑都是以我所经历过的现实为基础的。科幻的奇妙之处在于,它能够提出某种世界设定,让现实中邪恶和黑暗的东西变成正义和光明的,反之亦然。这本书(以及它的后两部)就是在试图做这种事情,但不管现实被想象力如何扭曲,它总是还在那里。
 
  我一直认为,外星文明将是人类未来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其他的大变故,如气候变化和生态灾难,都有一定的过程和缓冲期,但人类与外星人的相遇随时可能发生。也许在一万年后,人类面对的星空仍然是空旷和寂静的;但也可能明天一觉醒来,如月球大小的外星飞船已经停泊在地球轨道上。外星文明的出现将使人类第一次面对一个“他者”,在此之前,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是从来没有外部的对应物的,这个“他者”的出现,或仅仅知道其存在,将对我们的文明产生难以预测的影响。
 
  人们面对宇宙所表现出来的天真和善良,显示出一种奇怪的矛盾:在地球上,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登上另一个大陆,用战争和瘟疫毁灭那里的同类的文明,却把温情脉脉的目光投向星空,认为如果有外星智慧生命存在,它们也将是被统一的、崇高的道德所约束的文明。并且,人们将对不同生命形式的珍视和爱视为宇宙中理所当然的行为准则。
 
  我觉得事情应该反过来,让我们把对星空的善意转移到地球上的同类身上,建立起人类各种族和文明之间的信任与理解;但对于太阳系之外的星空,要永远睁大警惕的眼睛,也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太空中可能存在的“他者”,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在宇宙中弱不禁风的文明,这无疑是最负责任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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