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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魇(2)

 
 
  一双灰色斑鸠从头上飞过,消失到我身后斜坡上那片高粱地里去了,我于是继续写下去,试来询问我自己:“我这个手爪,这时节有些什么用处?将来还能够作些什么?是顺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寻出路?是卜课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无结论可得。一片绿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这个时节就毫无用处,没有取予,缺少爱情,失去应有的意义。在阳光变化中,我竟有点怀疑,我比其他绿色生物,究竟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处。很显明,即有点分别,也不会比那生着桃灰色翅膀,颈膊上围着花带子的斑鸠与树木区别还来得大。我仿佛触着了生命的本体。在阳光下包围于我身边的绿色,也正可用来象征人生。虽同一是个绿色,却有各种层次。绿与绿的重叠,分量比例略微不同时,便产生各种差异。这片绿色既在阳光下不断流动,因此恰如一个伟大乐曲的章节,在时间交替下进行,比乐律更精微处,是它所产生的效果,并不引起人对于生命的痛苦与悦乐,也不表现出人生的绝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一种境界。在这个境界中,似乎人与自然完全趋于谐和,在谐和中又若还具有一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需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音乐所煽起的情绪相邻,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诗歌所传递的感觉相邻。然而这个等次的降落只是一种比拟,因为阳光转斜时,空气已更加温柔,那片绿原渐渐染上一层薄薄灰雾,远处山头,有由绿色变成黄色的,也有由淡紫色变成深蓝色的,正若一个人从壮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复转成老年,先是鬓毛微斑,随即满头如雪,生命虽日趋衰老,一时可不曾见出齿牙摇落的日暮景象。其时生命中杂念与妄想,为岁月漂洗而去尽,一种清净纯粹之气,却形于眉宇神情间,人到这个状况下时,自然比诗歌和音乐更见得素朴而完整。
 
 
  我需要一点欲念,因为欲念若与社会限制发生冲突,将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一点狂妄,因为若扩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从这个现实光景中感到孤单。不拘痛苦或孤单,都可将我重新带近这个乱糟糟的人间,让固执的爱与热烈的恨,抽象或具体的交替来折磨我这颗心,于是我会从这个绿色次第与变化中,发现象征生命所表现的种种意志。如何形成一个小小花蕊,创造出一根刺,以及那个凭借草木在微风中摇荡飞扬旅行的银白色茸毛种子,成熟时自然轻轻爆裂弹出种子的豆荚,这里那里,还无不可发现一切有生为生存与繁殖所具有不同德性。这种种德性,又无不本源于一种坚强而韧性的试验,在长时期挫折与选择中方能形成。我将大声叫嚷:“这不成!这不成!我们人的意志是个什么形式?在长期试验中有了些什么变化和进展?它存在,究竟在何处?它消失,究竟为什么而消失?一个民族或二个阶级,它的逐渐堕落,是不是纯由宿命,一到某种情形下即无可挽救?会不会只是偶然事实,还可能用一种观念一种态度将它重造?我们是不是还需要些人,将这个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则重建起来?对于自然美的热烈赞颂,对传统世故的极端轻蔑,是否即可从更年青一代见出新的希望?”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却被这个离奇而危险的想象弄得迷蒙潮润了。
 
 
  我的心,从这个绿荫四合所作成的奇迹中,和斑鸠一样,向绿阴边际飞去,消失在黄昏来临以前的一片灰白雾气中,不见了。
 
 
  ……一切生命无不出自绿色,无不取给于绿色,最终亦无不被绿色所困惑。头上一片光明的蔚蓝,若无助于解脱时,试从黑处去搜寻,或者还会有些不同的景象。一点淡绿色的磷光,照及范围极小的区域,一点单纯的人性,在得失哀乐间形成奇异的式样。由于它的复杂与单纯,将证明生命于绿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发展。
 
 
  二黑
 
 
  同样是强烈阳光中,长大院坪里正晒了一堆堆黑色的高粱,几只白母鸡在旁边啄食。一切寂静。院子一端草垛后的侧屋中,有木工的斧斤削砍声和低沉人语声,更增加这个乡村大宅院的静境。
 
 
  当我第一次用“城里人”身份,进到这个乡户人家广阔庭院中,站在高粱堆垛问,为迎面长廊承尘梁柱间的繁复眩目金漆彩绘呆住时,引路的马夫,便在院中用他那个沙哑嗓子嚷叫起来:
 
 
  “二奶奶,二奶奶,有人来看你房子!”
 
 
  那几只白母鸡起始带点惊惶神气,奔窜到长廊上去。二奶奶于是从大院左侧断续斧斤声中侧屋走了出来。六十岁左右,一身的穿戴,一切都是三十年前老辈式样。额间玄青缎勒正中一片绿玉,耳边两个玉镶大金环,阔边的袖口和衣襟,脸上手上象征勤劳的色泽和粗线条皱纹,端正的鼻梁,微带忧郁的温和眼神,以及从像貌中即可发现的一颗厚道单纯的心。我心想:
 
 
  “房子好,环境好,更难得的也许还是这个主人。一个本世纪行将消失、前一世纪的正直农民范本。”
 
 
  我稍微有点担心,这房子未必能够租给我。可是一分钟后,我就明白这点忧虑为不必要了。
 
 
  于是照一般习惯。我开始随同这个肩背微偻的老太太各处走去。从那个充满繁复雕饰涂金绘彩的长廊,走进靠右的院落。在门廊间小小停顿时,我不由得不带着诚实赞美口气说:“老太太,你这房子真好,木材多整齐,工夫多讲究!”
 
 
  正象这种赞美是必然的,二奶奶便带着客气的微笑,指点第一间空房给我看,一面说:“不好,不好,好哪样!城里好房子多呐多!”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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