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艽野羌塘,尘梦凤凰(2)

 
  危急关头她总是挺身而出,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丁点儿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虚弱的同伴,她不畏刀斧,挺身保护弱者。可苟延残喘的人们早已回归到最原始的丛林法则中,哪里还管她靠人性的本能来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线。
 
  她又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只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
 
  野驴野狼不常有,没被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丈夫的亲随而垂泪。抹干泪水后,她誓死保护丈夫,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弱的女人。
 
  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当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握的自己的这一条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陈渠珍几次体力透支,倒地不起,西原持枪护卫左右,护犊一样地看着他。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没有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语。情之所至,缘定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们俩订下三世盟约: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他们在茫茫雪原上依偎着,呢喃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
 
  那一刻他们是两个不再恐惧害怕的年轻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或许他们的深情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祇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全抵达汉地。
 
  整整7个月,梦魇一样的艽野,终于走出来了。从出发时的115人,到最后只剩67人。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
 
  西原一到了汉地就没了。耗尽最后一丝心力的她油尽灯枯,在西安城逝世。
 
  临终前,她留下遗言:“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这一年死去的还有一个叫大清的王朝,一个叫明治的日本天皇,以及1500多名泰坦尼克号乘客。他们被记载在史书中,无数人为其落泪或叹息,而这个叫西原的女人死去时,为她悲恸的只有一个落魄的男人。
 
  除了这个男人,无人会记得她曾在飞弹流矢中举起双臂冲他喊:“跳吧,我接住你!”
 
  无人能记得她曾在茫茫艽野上捧着干肉对他说:“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彼时西风鸣络纬,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买一副最粗陋的棺材的钱。
 
  他甚至潦倒到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陈渠珍立在西风里,茕茕孑立。
 
  这哪里仅仅是落魄,分明是一颗心被生生剜走。人生的大悲凉,莫过于斯。
 
  4
 
  多年后,那个叫陈渠珍的男人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他广聚部众,割据一方,几乎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齐名,人称“湘西王”。
 
  他似乎不明白圆融妥协为何物,硬硬地守着一些东西,在一池浑水般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耿直高傲,屡次开罪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
 
  陈渠珍一生历经清廷、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4个时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磨去棱角,圆滑处世。
 
  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他无畏的,又岂止是权势二字。
 
  人过中年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迁葬在自己的故乡小城凤凰。而他叱咤半生后,于1952年得善终。
 
  陈本儒将,晚年居长沙时动笔记叙生平,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那本奇书《艽野尘梦》。
 
  这本书自其少年得意时起笔,从他26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物,藏地风物,工布江达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于西原逝去的那个夜晚戛然而止。
 
  西原离去后发生的事情,无论是东山再起的传奇,抑或种种丰功伟业,陈渠珍只字未提。
 
  全书最后一句话是: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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