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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契诃夫)(2)

  
  “书上写得可怜啊!有的小书花五戈比就能买到手,可是看得你止不住哭,止不住唉声叹气。”
  
  “你父亲死了吗?”普达哈问。
  
  “不知道,伙伴。我不知道我的亲爹是谁,这罪孽也用不着瞒人了。我是这么想的:我必是我妈的私生子。我妈一辈子住在地主家里,不愿意嫁给普通的庄稼汉。……”“她就跟老爷勾搭上了,”普达哈说,冷冷一笑。
  
  “她失身了,这是实在的。她老人家笃信宗教,敬畏上帝,可是没有保住贞操。这当然是罪孽,大罪孽,这用不着多说,不过另一方面,说不定我身上也就有贵族的血了。说不定我只在名分上是农民,实际上却是贵族老爷呢。”
  
  这个“贵族老爷”用轻微的、甜滋滋的男高音说出这些话来,皱起窄小的额头,冻红的小鼻子里发出一种刺耳的响声。普达哈听着,惊讶地斜起眼睛瞧着他,不住耸动肩膀。
  
  两个乡村警察押着流浪汉走出六俄里光景,在一个高土墩上坐下休息。
  
  “就连狗都记得自己的名字,”普达哈嘟哝说。“我叫安德烈他叫尼康德尔,各人有各人神圣的名字,这说什么也忘不了!说什么也忘不了!”
  
  “谁有必要知道我的姓名呢?”流浪汉叹道,用拳头支住脸颊。“我说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要是我说了就可以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那倒也罢了,可是实际上却会比现在更糟。
  
  我懂法律,两位正教教友。现在我是个记不得姓名的流浪汉,那么至多也就判我流放到西伯利亚东部去,再抽上三四十下鞭子罢了,可我要是对他们说出真姓名和真出身,那他们就会把我发配去做苦工了。我懂!”
  
  “莫非你做过苦役犯?”
  
  “做过,亲爱的朋友。剃了头发,戴着镣铐,足足有四年呢。”
  
  “犯了什么案?”
  
  “杀人案,好人!我小时候,十八岁上下,我妈一不小心,原该在老爷的杯子里放上苏打的,却放了砒霜。储藏室里各式各样的药盒多得很,很容易拿错。……”流浪汉叹口气,摇摇头,说:“她老人家是个笃信宗教的人,可是谁知道她呢,别人的灵魂好比一片密林啊!这也许是不小心,可也许是老爷跟另外一个使女亲近,她心里受不了这种气。……说不定砒霜是有意给他放的,上帝才知道!我那时候年纪小,不大懂。……现在我还记得,老爷确实另找了个姘妇,我妈伤心得很。后来我们差不多打了两年官司。……我妈判了二十年苦役刑,我年纪小,只判了七年。”
  
  “为什么也把你判刑呢?”
  
  “因为是同谋犯。那个杯子是我拿给老爷的。素来都是这样:我妈冲好苏打水,由我拿给他。不过,两位老兄,这些话,我是照基督徒那样,当着上帝的面,给你们讲的,你们可别告诉外人啊。……”“放心吧,别人是连问也不会问我们的,”普达哈说,“那末,这样说来,你是从做苦工的地方逃回来的?”
  
  “是逃回来的,亲爱的朋友。逃跑的一共有我们十四个人。
  
  求上帝保佑他们,那些人不但自己逃跑,也把我带上了。现在你想想看,伙伴,凭良心说,我有什么理由说出我的底细呢?要知道,他们会又把我押回去做苦工的!可是我怎么能做苦役犯呢?我是个娇贵的人,有病,喜欢睡在干净的地方,吃讲究的伙食。我祷告上帝的时候,喜欢点上一盏小灯或者一支小蜡烛,四周要没有吵闹声才好。临到我叩头,地板上应该没有垃圾,没有痰。每天一早一晚,我要为我妈叩四十
  
  个头呢。”
  
  流浪汉脱掉帽子,在胸前画十字。
  
  “不过,随他们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东部去好了,”他说,“我不怕!”
  
  “莫非这样倒好些?”
  
  “那完全是另一种光景!在做苦工的地方,你活象一只虾,给人扔进了筐子:万头攒动,挤来挤去,磕磕碰碰,就连透一口气的地方也没有,活生生的一个地狱,象那样的地狱只求圣母别让我们落进去才好!你是强盗,那就叫你尝一尝做强盗的滋味,比狗都不如哟。吃不好,睡不稳,祷告上帝也说不上。可是在流放地,那就不一样了。在流放地,首先,我登记入村社,跟别的社员一样。当局依法得给我一块份地,……是啊!据说,那儿的土地不值钱,简直象雪片,你要多少就给多少!伙伴,那他们就会给我一大片地,又能种庄稼,又能种菜,又能盖房子。……我呢,就跟别人那样耕地,播种,买牲口,置办各种农具,养蜂,养羊,养狗。……西伯利亚种的猫也要养,免得田鼠和家鼠吃掉我的存粮。……老兄,我要搭起木架盖房,我要买圣像。……上帝保佑,我还会娶亲,生儿养女哩。”
  
  流浪汉嘴里唠叨着,眼睛没看听讲的人,却瞧着旁边远处。不管他的幻想多么天真,却是用诚恳热切的口气说出口的,因此使人很难不相信。流浪汉嘻开小嘴微笑。他乐不可支地玩味遥远的幸福,他的整个脸、眼睛、小鼻子一动也不动,他出神了。两个乡村警察严肃地听着他讲,瞧着他,不由得同情他。他们也相信了。
  
  “我不怕西伯利亚,”流浪汉继续唠叨说。“西伯利亚也是俄国嘛,那儿的上帝和沙皇也就是这儿的上帝和沙皇,那儿的人也象正教徒那么讲话,跟你我一样。不过那儿自由得多,人们的生活也富裕得多。那儿样样都比这儿强。比方拿那儿的河来说,就比这儿的不知好多少倍!鱼啦,野禽啦,多得数不清!我呢,老兄,最喜欢的就是钓鱼。不给我面包吃倒没关系,只要让我在河边坐着钓鱼就成。真是这样。我有时候用钓竿钓鱼,有时候用钩子,有时候用篓子,等河上结的冰流动了,我就撒网捕鱼。我没有力气拉网,那就花五戈比雇个庄稼汉好了。主啊,那会多么快活!捉到一条江鳕或者大头鱥,就好比见了亲兄弟呢。你猜怎么着,各种鱼有各种鱼的钓法:有的是用饵鱼去钓,有的就用蚯蚓,有的却用青蛙或者螽斯。这可全得在行!比方说江鳕吧。江鳕这种鱼可不客气,见了棘鲈就吞下肚去。梭鱼喜欢吃鮈鱼,大头鱼喜欢吃蝴蝶。大头鱥,要是在湍急的河水里去捉,天下可就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你把细钓丝扔出大约十俄丈远去,上面不加铅锤,只拴上蝴蝶或者甲虫,让钓饵飘在水面上,你脱了长裤站在水里,让钓丝顺着水飘,大头鱥就会来上钩!不过这时候要想法叫它,叫这个该死的东西别把食饵扯掉。它刚一扯你的钓丝,你就赶紧一拉,不能等。我这辈子捉到的鱼不知有多少!当初在逃回来的路上,别的犯人都在树林里睡觉,我却睡不着,总是到河边去。那儿的河又宽又急,河岸高陡,吓人啊!岸上满是茂密的树林。树木高极了,你抬头一看树顶,头都发晕。要是按此地的价钱,那儿每棵松树都能卖十卢布呢。”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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