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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尾堡》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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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一年到头靠吃糠咽菜度日的庄稼人来说,最渴望的是看到田里的庄稼有个好收成。今年入秋以来雨水充足,受到雨水滋润的庄稼茁壮成长;再加上龙尾堡人的精心照料,吐出天花的玉米长出了嫩嫩的玉米棒子,埋没了膝盖的谷子抽出了长长的谷穗,豆类结出繁密的豆荚;看着长势喜人的庄稼,龙尾堡人兴奋得眉眼都笑了,锄草松土,浇灌施肥,一边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地里更加拼命地劳作,一边扳着指头算计着收获的日子。一场旷日持久的连阴雨,浇灭了龙尾堡人那期待丰收的渴望。阴雨自八月中旬至九月底达四十余日,期间时停时下,阴雨如注,渭水洛水大涨,冲毁河滩田地及房屋无数,田野之中遍地汪洋,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即将长成,甚至已经能够闻到豆谷的香味的庄稼被浸泡在雨水中霉烂,就仿佛看见那丰收的白馍馍吊在空中在眼前晃悠可就是拿不到手……连阴雨使临晋县秋庄稼几乎绝收,刚一入冬,饥荒就开始在临晋县蔓延。而临晋的百姓则把度过饥荒的希望寄托在严裕龙的父亲严大人身上,他们不相信身为户部尚书,掌握朝廷财政大权,被百姓称为“济世丞相”的严大人会坐视家乡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不顾。就像百姓中传说的那样,只要严大人让人把官仓的仓底扫一扫,也够临晋县的百姓坐地吃上十年。在一些人的提议下,成群结队的饥民来到龙尾堡,跪在严家大门外要严裕龙给父亲严鼎铭写信,求朝廷放粮赈灾。

    面对跪在大门外的饥民,严裕龙同样跪在严家大门口的台阶上对着他们抱拳施礼:“乡亲们,我临晋遭遇多年未遇的大饥荒,饥民遍地,看到父老乡亲遭此大灾我严裕龙同样心如刀割。请父老乡亲放心,我即刻就给家父修书一封,通报本县灾情,恳求家父奏请朝廷尽快放赈救灾,明天一大早就让鹤寿起身把信亲送京城。外面天冷,众乡亲请回吧。”听了严裕龙的话,一个年龄大的长者起身冲着严裕龙长长作了个揖说:“我代表临晋百姓谢谢严先生!大家请回吧。”严家大门外跪着的人渐渐退去。

    饥民退去不久,龙尾堡坡头来了一辆马车。严裕龙一看,原来是父亲严鼎铭穿了一身普通的微服便装,坐着邱鹤寿的父亲邱孝民赶着的一辆半新不旧的油布裹顶的马拉轿车回到了龙尾堡。马车后面放着两个木箱子,看来这就是父亲从京城带回的全部家当。眼前的情景让严裕龙一惊:莫非父亲被罢了官?

    严裕龙的父亲严鼎铭以这样的情景回乡,像一盆冷水一样一下子把龙尾堡人原本热切企盼严大人能帮助乡亲们度过饥荒的心浇得冰凉。严家大院前再也没看到以往严大人回乡时的那种官轿林立、车水马龙、各级官员按官级大小,在严家门前坐着板凳排队等候严大人召见的情景。夜深了,龙尾堡显得十分安静,严裕龙和邱孝民在外屋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严裕龙说:“邱大叔,家父已经回来两天了,家父不说,裕龙也不敢问,可是我真想知道,家父到底是因何被罢的官?”

    邱孝民放下手中的烟袋,喝了一口茶说:“在京城跟随老爷几十年,我从来不过问官场上的事。不过听人们私下议论说,老爷并不是丢官,是辞官。原因是老爷作为户部尚书,曾经上奏反对慈禧太后动用海军经费修建圆明园祝寿。慈禧闻奏大怒,仍要坚持动用海军经费,老爷再次上奏说‘近年来东洋日本快速发展海军,其目的在于吞并高丽和我大清帝国。因此,海军一定要加强,海军经费万万动用不得’。慈禧太后大怒,降旨说,‘该堂官不能体仰朝廷,更目无本太后,着刑部严加议处。’但皇上深知严大人上奏是为国家社稷考虑,特别加恩将老爷留任思过,可是老爷为官几十年,早就厌恶了官场的明争暗斗,同时也为朝廷的昏暗而愤恨,深感朝廷昏庸,党派倾轧,事不可为,再加上此时又传来了甲午海战中国海军战败的消息,于是万念俱灰,遂借疾屡请辞官回乡。”说到这邱孝民拿起烟杆“吧哒吧哒”抽了几口说:“坏就坏在老爷这个脾气,其实慈禧太后也知道老爷是忠臣,是为了朝廷,只要老爷认个错,也就过去了,可是老爷就是不肯。不过话说回来,在当今朝堂,做个平民百姓比当官好,少爷不知道官场那个凶险啊。”

    龙尾堡人没想到,严鼎铭回龙尾堡几天后,备受冷落感受了世态炎凉的严家大院前突然热闹起来,一时又是车辆纷纷,骏马成队,官员簇簇,官轿成行,各级官员中突然掀起了拜见严鼎铭的高潮,有从省城西安赶来的封疆大吏,也有州府官员,还有一些身着铠甲、腰佩宝剑的武官,他们或者骑马,或者坐轿,许多人来时还抬着礼品,前呼后拥地来到龙尾堡。可严鼎铭此时却住进了龙头寺,拒见任何来访者,过起了清心寡欲的苦行僧生活,每天和法宇大师讲经论佛,参禅打坐,探讨那深不可测玄妙无比的佛学。

    看着那些封疆大吏和朝廷命官如此低三下四地巴结一个丢了官的严鼎铭,郭明瑞看不清其中原委,父亲郭鸿昇开导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官员巴结严鼎铭,是因为严鼎铭可能对他们还有用处。第一,严鼎铭是辞官而不是罢官;第二,严鼎铭在朝中这些年,怎能不扶持几个亲信,肯定在朝中还有一定势力,没准哪天为了升迁还要让他美言几句;第三,严鼎铭在朝中这么多年,一直还是受慈禧太后看重的,万一哪天这个婆娘一高兴再宣严鼎铭进京,对于那些没来拜访的官员来说,那岂不是误了大事。”听着父亲那透彻的分析,郭明瑞不由得连连点头,感慨地说:“这就叫树大根深。”

    严鼎铭虽没接见前来拜访的同州知府赵大人,却让严裕龙给赵大人送出一封信,赵大人见到严鼎铭的信,下令打开临晋县境内的丰图义仓发放粮食救济百姓,老百姓总算安稳住了。

    严裕龙几次到龙头寺想把父亲严鼎铭接回家中居住,均被严鼎铭拒绝。这天他又来到龙头寺看望父亲,只见父亲正和法宇大师在岱祠岑楼上下棋。看到严裕龙惊诧的表情,立悟和尚对严裕龙说:“从佛教教义来讲,僧人本来是禁止下棋的,佛家是以息人争斗为宗旨,而下棋使人起争斗之心。可是这几天法宇大师见严大人心情郁闷,于是破戒和他下棋解闷。”

    严鼎铭本是围棋高手,可是今天总走错棋。法宇大师叹息了一声,停下棋子,用手拨弄着脖子上的念珠说:“阿弥陀佛,严大人,吾知你为躲避尘世嘈杂而来,虽住在寺中,但仍心系国家社稷,高风亮节,实让贫僧感动。可是佛门为清静之地,要入佛最主要还是要心绪宁静,正像佛家所说的,‘止住尘劳妄想,八风不动心,宁静无烦恼,心洁静而光明自生’,只有这样才能专心礼佛。不过严大人目前的心境贫僧也是理解的,曾身居高位,忧国忧民,一下子要想丢开,如何立刻就放心得下。”

    严鼎铭放下棋子,离座起身,手扶岱祠岑楼的围栏举目远眺,只见西岳华山挺拔峻秀,黄、洛、渭三河宛若飘带;低下头看看龙头寺,寺内遍植松柏,郁郁葱葱,清静无尘,十分幽静,眼前的镇龙宝塔依然挺拔。看到这一切,严鼎铭感悟地说:“楼是昔日之楼,塔是昔日之塔,可人已非昔日之人了。”法宇大师说:“先生何出此言?”严鼎铭说:“眼前的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早年我考取功名,和大师在此饮茶的情景。那时你我是何等的年轻,何等的意气,可是转眼之间,你我已经到了感悟人生的年纪,不由让人想到人生苦短,如暮烟,似钟声,若晨星,很快就会隐没。”法宇大师说:“是啊,一切仿佛还是昨天,可恍惚之间你我已是垂垂老矣。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要纠缠于尘世间的烦恼和杂念之中?”严鼎铭说:“那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叫我如何就放得下啊。”

    法宇大师命立悟和尚收起棋子,奉上清茶,一边招呼严鼎铭严裕龙用茶一边说:“可恨朝廷无道,严大人纵有雄才大略,却不被朝廷理解。不过话又说回来,世间万物,兴盛衰败,生死轮回,此乃不可抗拒之规律。华丽雄伟的殿堂总有陈旧倒塌之日,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抗拒,让该去的不去,不见得就是好事,贫僧劝先生还是保重身体,少操些心,阿弥陀佛。”

    严鼎铭呷了一口茶说:“听大师之言,大清国真的就没有希望了吗?”法宇大师看了严鼎铭和严裕龙一眼,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跳出三界外,对于国家大事不敢妄加议论。不过贫僧想在此告诫先生一句,那就是不如君意不如无,对于天子来说,那可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啊,因此贫僧再次劝诫大人,遇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严鼎铭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走到雕栏旁,俯视洛河、渭河和茫茫苍苍的黄河滩,遥望远处那云层中隐约可见的华山,神情肃穆。

    严裕龙听出法宇大师话中有话,起身对法宇大师作揖问道:“请大师恕晚辈愚钝,刚才的话大师能否讲明白一些?”法宇大师端坐于蒲草垫上,双手合十,双目微闭,答道:“以少爷的悟性,何必要难为老衲再多言呢?”说完拨弄着那串已搓揉得油光发亮的念珠,不再理会严裕龙。

    严裕龙没有请回父亲,只好一个人独自回到龙尾堡向母亲复命;回想起法宇大师的话,不禁暗暗为父亲的安危担心。

    听到严鼎铭辞官回乡的消息,马山虎和在官立师范学校教书的李瑞轩结伴回龙尾堡来到严家拜访。严裕龙命人摆上一桌酒菜,三人一边饮酒,一边畅谈。谈及时局发展及严鼎铭罢官一事,李瑞轩愤慨地说:“软弱无能的清廷统治,使我中华日渐积弱,可恨的慈禧太后不听劝告,动用海军经费给自己修建圆明园,致使甲午海战中国海军战败,不但葬送了中国人用巨额银两营建并苦苦经营了多年的中国海军,把台湾等地割给了日本,另外还得赔偿巨额银两,耻辱啊!耻辱!”坐在一旁的马山虎拍着桌子大声骂道:“还有那狗日的东洋日本人,竟敢欺我中华,要是哪天碰在爷爷我马山虎手上,定叫一个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咔嚓咔嚓’取了他们的狗头。”

    看到李瑞轩和马山虎如此愤怒,严裕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作为一个中国人,没有人不为之感到痛心,家父也正是因为甲午海战战败而愤怒,更为给日本人割地赔款而痛心疾首,心力交瘁才辞官回乡的。”

    马山虎说:“以前,我马山虎遇到不平之事,总要用手中的刀子主持公道,天真地以为仅凭我们刀客手中的刀子就可以改变这不公平的世道。现在看来,连严大人这样的一品大员都遭到迫害,贪官污吏杀不完,奸商恶霸锄不尽,要想改变这一切,必须像瑞轩兄说的那样,推翻朝廷统治,恢复我汉人政权。”

    严裕龙说:“可是我们只是一个小民百姓,根本不可能改变目前现状,弄不好还要招致杀身之祸。况且瑞轩弟出身书香门第,从小饱读诗书,又去过东洋留学,如今是吃穿不愁,何必为了那明知不可为之事而惹火烧身,甚至连累家人?”

    李瑞轩说:“裕龙兄差矣,不错,你我的确是一介小民百姓,可是你的父亲严大人不是朝廷一品大员吗?他老人家不也同样遭到排挤陷害?另外,朝廷果真无法推翻吗?差矣,裕龙兄想一想,和我汉人相比,满人还不及我汉人的十分之一,只要我们汉人个个奋起反抗,十个总能打过一个吧。我可以告诉裕龙兄,现在关中,就有一大批知识分子和侠义刀客在秘密进行反清斗争,目前的形势就像一个大干柴堆,只要一星火苗,反清的烈火就会熊熊燃起。”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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