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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铺里的安娜(2)

 
  安娜却没接那号码。她说:“谢谢你。我没有电话。”
 
  “你从不给任何人打电话?”
 
  “不打。我没电话,也没人可打。”她刻意躲着我犀利的逼问。
 
  大概为省一笔电话费。我木木地看她掩上门。猫刹那间全从陈列橱窗里消失了,然后就听见屋内响起猫你死我活的欢宴声,以及安娜婴儿啼哭般的笑。
 
  我站在鸽子粪便铺成的台阶上,半天挪不动脚步。我从未见过如此的贫穷和孤独以及衰老以及……此刻我比安娜更需要安慰和止痛。不知怎么两眼茫然地走回了我那月租180美元的寓所,它陡然变成了天堂。我心里难过,却又无所归咎。
 
  一个月之后我决定搬离那个贫民区,在海明威诞生的橡树公园城找到了600美元月租的公寓,我才明白自己没有那样一颗坚强的心,来旁观安娜那样的悲惨人生。我无法将悲惨当作怪癖来理解,从而尊重这怪癖,以至达到对于个人生存方式的尊重。
 
  4个月后,学期结束了。我乘了火车回到那个有蛋铺的地方。那时已是5月底,“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天气使贫穷得到大大缓解,或说使贫穷也得以被装扮。我来到安娜的门前,从门的缝隙看进去,没有安娜了,却仍是一地的猫。它们更瘦了,薄薄的一片,如同影子。我想安娜一定还在世,猫在等她。邻近蛋铺,如安娜这样的生命总可以维持一个大致活着的状态。这样想,蛋铺是功德无量的,它翼下孵着多少大致存活着的生命。


作品集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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