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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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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爸爸出去了,爸爸出去是为了赶写一份材料。他说他去为局长赶写一份材料。爸爸是写材料的。很多年了,爸爸一直在写材料。我不知道什么是材料,可我能看见,我看见一叠一叠的纸,一些有字的纸,这些一叠一叠有字的纸就是材料。我看见那些材料了。我看见一年前的材料躺在废品仓库里;五个月前的材料扔在一个字纸篓里;三个月前的材料被压在一叠报纸的夹缝里;一个月前的材料搁在局长的办公桌上……爸爸说,他是一个吃材料饭的。爸爸说,他上了四年大学,就出来吃上了材料饭。如果不是会写材料,他也调不到这个肥单位。爸爸说,肥单位和瘦单位是不一样的。肥单位有油,瘦单位没有油。油是人熬的,我看见那是一些有人味的油。可是,爸爸得了材料病了,我看见爸爸是得了材料病了。爸爸得了材料病就揪头。我看见爸爸独自一个的时候,常揪自己的头。爸爸揪头的时候,脑海里总是出现局长的影像,局长的各种坐姿,局长的眼睛……爸爸常把局长的眼睛含在嘴里,含在舌头下边,在爸爸的舌头下含着局长的各种角度的眼睛,有的眼睛是咸的,有的眼睛是甜的,有的眼睛是苦的,有的眼睛是酸的,有的眼睛没有味,越是没味的眼睛爸爸越是用舌头咂摸……爸爸治材料病的药是一些报纸,爸爸常翻报纸,他把报纸上的一些字句吃了之后就不揪头了。所以爸爸的眼很花,这话是旧妈妈说的,旧妈妈说爸爸的眼早就花了。旧妈妈说,爸爸是一个很能藏的人,他肚子里有很多心思可他一直藏着。我看出来了,爸爸的心思是红薯干喂出来的,爸爸的胃里藏着许多旧日的红薯干,那些存放了许多时日的了霉的红薯干在酵,红薯干加牛奶加蝎子加螃蟹再加一种黄颜色的土才能酵,酵出来的不是酒,我知道不是酒,是一些涩格捞秧儿的气味。这股涩格捞秧儿味是新妈妈引出来的,如果不是新妈妈,爸爸身上不会有这么强的涩格捞秧儿味。这是潮流,报上说,如今城市里流行涩格捞秧儿味。***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涩格捞秧儿的气味。
  我也知道新妈妈到哪里去了。我看见新妈妈了,我看见新妈妈坐在皇上皇酒店里,正在掏一个粉红色的手绢。粉红的手绢里裹的是新妈妈的面具,我看见那些面具了。皇上皇酒店门口站着两个穿红色旗袍的姑娘,姑娘当然是纸做的,纸做的会笑,纸做的笑得很薄,这里的姑娘都笑得很薄。皇上皇酒店里有很多隔出来的小屋子,一间一间有空调、电视的看上去很豪华的小屋子,屋子里凉丝丝的,凉丝丝的屋子里爬满了人肉和蝎子的气味。新妈妈就在那间门上写有贵妃厅的房间里坐着。
  一个大圆桌子摆满了菜,有很多颜色的菜,中间放着一只大盘,盘里卧着一只凤凰。这是一只片凤凰,凤凰被肢解了,凤凰被人切成了一片一片的;还有鱼,鱼变成玉米了,鱼变成了一只鱼玉米;猪也成了金黄色的,一头金黄色的小猪在桌上卧着,猪身上竟有牛奶的气味,一头牛奶做的小猪……我还看见了冯记者和杨记者,坐在左边的是冯和杨,坐在右边的是三个铁脸。不过,铁脸已经不戴面具了,铁脸的面具在衣架上挂着,铁脸成了人,很随便的三个人。我只认识一个,认识那个叫万庭长的,我知道那人就是万。我听见冯记者贴在新妈妈的耳边说:你别怕,这顿,开个票,回头我找个企业报销。这年头不吃企业吃谁?新妈妈低声笑着说:我怕了么?我说怕了?你吃企业,我吃你。我怕了么?冯记者也低声笑着说:好好,吃我,吃我,你说你吃我哪里吧?……新妈妈下边的脚踩了他一下,又用手轻轻地拧了他一下,可冯记者却抬起头来,郑重地说:老战友,来来,借花献佛,敬你一杯……万庭长看着他,仍然泰然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嘴里说:这杯我不喝,这杯没有名堂,我不能喝……新妈妈说:我敬你,我敬你一杯,那事儿……我敬你一杯。新妈妈端起酒,把笑也掺进酒里,酒里就有了很多颜色。万庭长说:这杯我喝,主人的酒我喝,我不能不喝……说着,端起来扔进嘴里,他嘴里就有了一股玫瑰色的气味。冯记者说:老万,不喝是不是?是怪我没请你,对不对?好好,回头我单独请。万庭长说:对了,我就想喝你的酒,喝你大记者的酒。老战友,实话给你说,想请我的人很多,不是地方我还不去呢!冯记者说:那我知道,干法院的,会少了酒喝么?这事你帮忙不小,来来,老战友碰一杯。万庭长说:
  不说那事儿,不说那事儿,酒桌上一说事儿就没意思了……
  冯记者端着酒杯说:好,不说,不说……万庭长却又说:那事儿,你知道不知道?院长都给我打招呼了。合议的时候,院长捎话来了。我心里说,谁捎话也不行,老战友轻易不张嘴,民庭我说了算……冯记者说:老战友有魄力,我知道老战友有魄力。万庭长说:你说我有魄力,民庭我干了七年了,老战友,我干了七年民庭庭长了。你没看我落病了,我落了一身病……万庭长说着,心里出现了一个醋瓶,我看见那是一个桃形的醋瓶,醋瓶里装的是存放了很久的陈年老醋。醋放得太久了,醋里有很多小白虫,一条一条游动着的小白虫,每条小白虫上都有一个时间标志,我看见时间的标志了,可我却看不出意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庭长说:那老家伙,那老家伙,那老家伙给我说过一句话,那老家伙有次见我说:你家有苕帚吗?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冷不丁的给我来这么一句。这句话,我想了五年了,也没想出这句话的意思来。大记者,你说说,他是啥意思?……算了,算了,不说了。总归是咱上边没人呢,咱上边没有人……喝酒,喝酒。冯记者脑海里出现了一摞一摞的日记本,那是一些记有名人名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私人秘密四个字,我看见那四个字了。冯记者在脑子里飞快地翻了一阵,没翻出什么东西来,可冯记者却说:这句话耳熟,耳熟耳熟。好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过……这个这个,'你家有苕帚吗?'……老杨老杨,是不是一本……杨记者忙说:有点印象,有点印象。一时想不起来了……冯记者说:老杨,老杨,我看这样吧。老万是我哥们,老战友,咱想法给造造舆论,组织几篇文章,给宣传宣传……杨记者说:这好说,民事上也有东西可写,咱给老万弄几篇。万庭长脸上有油了,万庭长脸上出现了很多油。万庭长说:别弄,最好别弄……冯记者说:这不干你的事,这事跟你没关系……喝酒,喝酒。杨记者说:我们弄我们的,你别管……喝酒,喝酒。冯记者说:老万,包装的事我下去再给你批讲,我回头给你好好批讲批讲……喝酒,喝了酒咱跳舞去,我给你推荐一个一流舞伴。万庭长感慨地说:还是你们当记者的活得自在呀!……冯记者说:我说的一流在这儿坐着呢,这就是一流……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的笑里爬出了很多蚂蚁,是桃红色的蚂蚁,新妈妈能笑出桃红色的蚂蚁……新妈妈说:我不说了,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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