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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味儿

北京的味儿
 
  话说味儿,除了嗅觉,自然也包括味觉。味觉的记忆更内在,因而也更持久。
 
  鱼肝油味儿,唤醒我最早的童年之梦:在剪纸般的门窗深处,是一片带有鱼腥味儿的灯光。那灯光大概与我服用鱼肝油的经历有关。
 
  起初,从父母严肃的表情中,我把它归为药类,保持着一种天生的警惕。鱼肝油通过滴管滴在舌尖上,凉凉的,很快扩散开来,满嘴腥味儿。这从鳕鱼体内提炼的油脂,让我品尝到大海深处的孤独感。后来学到的进化论证实了这一点:鱼是人类的祖先。随着年龄增长,这孤独感被不断放大,构成青春期内在的轰鸣。
 
  滴管被改成胶囊后,我把鱼肝油归为准糖果类,不再有抵触情绪。我先咬破胶囊,待鱼肝油漏走再细嚼那胶质,有牛皮糖的口感。
 
  “大白兔”奶糖味儿。它是糖果之王,首先是那层半透明的米纸,在舌头上融化时带来预期的快感。“大白兔”的奶味儿最重,据说七块糖等于一杯牛奶,为营养不良的孩子所渴望。可惜困难时期,“大白兔”被归入“高级糖”,有顺口溜为证:“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可见,那“高级循环”与平民百姓无关。
 
  多年后,一个法国朋友在巴黎让我再次尝到“大白兔”,令我激动不已,此后我身上常备那么几块,加入“高级老头”的行列。
 
  困难时期正赶上身体发育,我开始偷吃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从养在鱼缸的小球藻到父母配给的黏稠的卵磷脂,从钙片到枸杞子,从榨菜到黄豆酱,从海米到大葱……父母开始节衣缩食,可挡不住我与日俱增的食欲。什么都吃光了,我开始吞食味精。在美国,跟老外去中国餐馆,他们事先声明“No MSG(不放味精)”,让我听了就心烦。
 
  我把味精从瓶中倒在掌心,一小撮,先用舌尖舔舔,通过味蕾沿神经丛反射到大脑表层,引起最初的兴奋——好像品尝那被提纯的大海,那叫一个鲜!我开始逐渐加大剂量,刺激持续上升,直到鲜味儿完全消失。最后索性把剩下的半瓶味精全倒进嘴里,引起大脑皮层的信号混乱或短路——晕眩恶心,一头栽倒在床上。我估摸着,这跟吸毒的经验接近。父母抱怨,是谁打翻了味精瓶?
 
  在我们小学操场的墙外,常有小贩的叫卖声勾人魂魄。他从背囊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各种糖果小吃。由于同学推荐,我爱上了桂皮。
 
  桂皮即桂树的树皮,中草药,辛辣中透着甘甜。两分钱能买好几块,比糖果经久耐吃多了。我用手绢将其包好,在课堂上时不时舔一下。说实话,除了那桂皮味儿,与知识有关的一切我毫无印象。
 
  一天晚上,我和关铁林从学校回家,一个挑担的小贩在路上吆喝:“臭豆腐,酱豆腐——”我从未尝过臭豆腐,在关铁林的怂恿下,花三分钱买了一块,仅一口就噎住了,我把剩下的扔到房顶上。
 
  回到家,保姆钱阿姨喊臭,东闻西嗅,非要追查来源。我冲进厕所刷牙漱口,又溜进厨房,用两大勺白糖糊住嘴。可钱阿姨依然翕动着鼻子,像警犬一样四处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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