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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浴室

公共浴室
 
  那时候,我一直渴望在体校的公共浴室里洗个澡。 
  这是一所区级的少年业余体校,区内各学校经过挑选与考试的中小学生,课余时间在这里进行体育训炼。这所少年体校有两个项目:篮球和体操。于是,就有一个体操房,铺满垫子,上方垂下吊环,安装着单杠、双杠、鞍马。体操房外,隔了露台,则是操场,立着篮球架,沙地上用白粉画了线。这幢西式房子看来既不是为体育训练也不是为学校设计建造,它原先完全可能是一座民宅,后来才改为他用。它的房主是谁?其时又在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体操房的壁饰,穹顶,门窗,四周的回廊,都显现出一个豪华客厅的格式,而操场,也像是将原先的花园推平改造。操场边的耳房,过去一定是搁置园丁的工具,现在作了食堂。巴掌大的地方,只放得下两张白木方桌,傍晚时候,就挤着放了学的孩子,埋头从搪瓷盆子往嘴里划饭,准备参加晚上的训练。楼梯口的房间,过去大约是衣帽间,现在也是衣帽间,是孩子们更衣的地方。在到顶的储物箱底下,壅塞着汗气腾腾的孩子。储物箱是不够用的,前班人的衣物还未取出,后班人的衣物便推进去了,放错或者穿错的事情经常发生,丢失的事情也会发生,当然,也有多出东西的情形。总之是混乱的。在这逼仄的更衣室里面,就是浴室。 
 
  浴室里四壁瓷砖,显得宽敞明亮,事实上呢,也是逼仄的。莲蓬头底下,簇拥着精赤着身体的小孩子,水声夹着尖叫,简直炸开了锅。这些小孩子,大多是没发育的身子,胸前的肋骨就像搓衣板。尤其是体操班的那些,身材更为短小干瘦,一个个鸡雏似的。篮球班的当然身量骨架要大,可是因为这“大”,更来不及长,于是就更显嶙峋,也像一种禽类,鹭鸶。高年级班的女生,已趋成熟,她们身体匀称,肌肤丰盈,神情傲慢地穿过小女孩子们,而小女孩子也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们经过,走入靠里的两间单人浴室。没有哪个小孩子会去占领单间,那是属于大孩子们的,她们看上去就像两代人。 
 
  而我,处在她们和她们之间。我的身体正起着一些微妙的变化,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是哪些变化,我就是觉得和她们两边都不一样。那些小女孩子们,在我看来是天真的,我已经不天真。大女生呢?她们又怎么瞧得上我?她们两边都是坦然,因为都是无邪,而我却有邪。变化就在这里,我总是心怀鬼胎,觉得自己不洁。我非常羡慕她们,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全裸着身体,她们的身体在四壁瓷砖的衬托,还有顶上日光灯的照耀下,纤毫毕露,没有一点儿秘密。而我,藏着秘密。 
 
  我的秘密藏在我的衣服里面。冬季里,层层叠叠的衣服:棉袄、毛线衣——一件粗毛线,一件细毛线,最后是衬衣,里面藏着不可示人的秘密的身体。我自己都不敢看自己的身体,总是在晚上,关了灯脱衣服,换衣服,然后哧溜一下钻进被窝。好像略微拖延一下,我就会忍不住地去窥探它。就是说,它对我其实是有诱惑的,这诱惑令人害怕。好了,现在我钻进了被窝,厚厚的被窝包裹起了我的机密。我甚至害怕嗅到身体的气味,这气味也会泄漏一些秘密的。在黑暗的被窝里,一个人悄然受着秘密的咬噬,至少是安全了,可是很孤独。多么想走到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这身体。然而,等第二天来临,还是一件一件将它裹起来,衬衣,毛衣——细毛线,粗毛线,再是棉袄,将自己穿成一个圆球,身体是圆球里面细小的芯子,就像没有了似的,这使人感到轻松。我觉得我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就可以态度坦然。 
 
  少体校的更衣室却将现实推到眼前。更衣室壅塞着冬天捂在衣服里,发了酵的体味。小孩子又清洁又不清洁的体味,也是像小鸡雏似的,带着青草味,又带着鸡屎味。皮肤的微屑飞扬在空气里,看上去就像氤氲似的。小孩子推搡着,这个倒在那个身上,那个压在这个身上。我也羡慕她们那么坦然地互相触碰,因为我不敢,我的身体在变化,我不能够继续与小孩子为伍。那些大女生呢,她们看也不会看我一眼。我的处境就是这么不尴不尬。 
 
  从更衣室的一扇门可以看见浴室,每一个莲蓬头底下挤着一簇人,湿淋淋的像一丛雨中花,宝石花那样肉质的花,开在热气弥漫之中。我都不敢看她们,怕自己会眼馋地流出眼泪,我多么想进入她们,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可是,我与她们之间却有着隔障,那就是,她们还是孩子,而我,渐渐在离开孩子的形貌。目前,这还只有我知道,我紧紧地藏着它。这个秘密虽然被我藏得这么紧,却依然慢慢地、却很用力地挣破出来,以天知道的方式,修改着我的外部。 
 
  这一个时期里,我总是会引起陌生人的注目,我和他们一点儿不相干,可他们却常常来干涉我,让我大感惊惧。有一次,我随母亲到布店买布,一个店员老是看我,奇怪的是,他这样的逼视,并没有让母亲感到不安,她一心一意挑选着花布。而那店员干脆就随我们而来,我不由退缩了。就在这当儿,他说话了,但不是对我,而是对我母亲。他说:你要带你的孩子去验血,她手上的颜色很像是血小板缺少症。他指着我的手背,手背上是冻疮留下的疤痕,成片成片,几乎覆盖了整个手——手指和手背,使两只手完全失去了原有的肤色。母亲向他解释说是冻疮造成的缘故,他惊叹道:难道有这么严重的冻疮!他还想再看一眼,以便作出判断,而我将手藏了起来。最后,他又说了一遍:还是去验验血好。又有一次,也是在布店,不过是在另一家,那里的店员指出的毛病更加耸人听闻。他指着我两根锁骨中间下方的位置,说我有鸡胸的症状。我不知道这些店员,一律是老年的男性,为什么都要对我盯住不放?他们都是那种富有生活经验的自得的表情,想要辅导我妈妈育儿方法。他们几乎一辈子在这充满了布屑和布的浆水气味的店堂里生活,他们最大的本事不过是在对折的布上齐缝剪一个小口,然后两手一张,“刷”一声扯下一段布,折起来,形成一卷,围上一张牛皮纸,拦腰系一根纸绳,拈着纸绳的手,很花哨地一起一落,将布卷凌空打个旋,扎住了。还有,就是将票据和钱夹在一个铁夹上,钱夹呢,挂在空中的铁丝上,然后举手一送,“哗”一下,铁夹捎着票据和钱,滑到账台上方。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天地,可他们却显得天上地下,无所不知。 


作品集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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