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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2)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了,连
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
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
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自己的三个孩子
,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
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3〕
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
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
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

  两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
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
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
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
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
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M goM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
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
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
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

  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
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
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
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
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
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
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
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
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
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
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
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

  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
,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
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
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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