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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祥林嫂)

〔1〕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
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2〕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
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
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
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3〕。他比先前并没有什
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
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4〕。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
〔5〕。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
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6〕。这是鲁镇年终的
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
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
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
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
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
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
,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7〕的大“寿”字
,陈抟〔8〕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
“事理通达心气和平”〔9〕。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
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10〕。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
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
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
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
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
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
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
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
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
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
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
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
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
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
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
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
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
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
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
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
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
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
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
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攻
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
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
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
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
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
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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