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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依

    陆小依属于这样一类女人,她们有令人羡慕的家庭,父母大人在社会上有响当当的名誉和地位,找个丈夫也是光光彩彩的,既有高雅的事业,又不乏生财之道——而且,他们的钱挣得绝不低级、黑暗,比如陆小依,她先生是个音乐家:一个名利双收的职业,挣的钱没有一缕铜臭味,香喷喷的。不用说,她们的生活从来不存在世俗的诸如行囊羞涩、位卑人微的苦恼。她们的精神也很少遭受无聊、孤独的纠缠,因为她们受过上好的高等教育,音乐,绘画,文学,她们或许缺乏创造的天才和热情,却不乏欣赏、品玩的兴致和经验。当周际出现某种痼疾,让她们感到生活有那么一点生涩的苦味时,她们就亲近艺术,步入梦想世界,与伟人和天才们细细交谈,亲亲密密,如痴如醉。多年前,我写过一则短诗,其中有一句话是从她们身上提炼出来的:

    她们的肉体完好如初

    她们的心灵也完好如初……

    这是我曾迷恋过口语诗的证据,如今我总是想把它藏起来。因为,这其实是一条假装貂尾的狗尾巴,不光荣的。口语诗让我们已经平庸、弱智的文学变得更加平庸、恶俗,我为自己曾经迷恋过它感到羞愧。但是陆小依,嗬嗬,由里到外都完好无损的陆小依们,看到这句话一定会感到亲切的,因为这说的就是她们——她们的镜子!这样的人,你想她们一定有一张快快乐乐的面孔,咯咯的笑声每天从她们喉咙里播出,像只受宠的小鸟。在没有见到陆小依之前,我就把她想象为这样一人:每天像朵花一样在微笑,收藏不尽的笑容使她显得格外甜蜜可爱。但是那个夏天,在那个带点儿魔术气息的演播厅内(眼前的一切随时都可能发生面目全非的变更),我第一次见到陆小依,我诧异地发现,我对她的想象纯属“胡思乱想”。风马牛不相及。毫无疑问,这是个美丽的女人,而且由于年龄和阅历的关系,这种美丽显得尤其成熟。沉甸甸的,像果子一般可以摘下来。她个儿不高,但身材匀称、丰满,面容精致典雅,有一种高雅和从容的气质。微笑?

    我要看到微笑。

    没有。

    确实没有。

    我从她美玉一般温婉的脸上未能捉到一丝半缕的欢颜笑迹。除了美丽和优雅,使我印象深刻的是流散于她貌外的那份宁静和神秘的神情。后来我觉察到,这多半源于她那双闪亮却又忧郁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有近视的嫌疑,因为其目光总是蓄在眼眶内,被一团雾状的毛茸茸的东西所困扰,少有远放。凝视这双眼睛,你会陷入一种水草般柔软的沉思和空想。我还要说,从这双眼睛中,你很难看到陆小依幸福的家庭和优越的生活。坦率说,我感觉陆小依不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因为它过于潮湿了。我记得,在我们出于礼貌而作的简短交谈中,她不是没有一点笑容,而是有一点,那也许是想给我一点随便和亲切吧。不过,事实上这笑容并没有让我感到亲切或随便,反倒使我有种为难于人的尴尬和不安,好像是我迫使她做了件她不情愿做的事似的。最后,我们以僧尼的做派,很谨慎,也是很潦草地分了手。就像见面时没有握手一样,分手时我们也没有互道再见。作为同事,以后我们倒是经常见面,偶尔也站下来聊聊天。时间和距离让我们倒是变得随便了,同时我也执拗地认定,只要我以文学的目的,以一个小说家的目光,去审视陆小依生活里的某些细节和情思,我一定可以获得一些做小说的材料——它们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小说和惊天动地有什么扯不断的联系呢?想不到的是,我好像很快就得到了这种“材料”。

    事情发生在2005年 2月5日上午,这日子离我初识陆小依那天还不到半年,它容易使人导致错觉,好像事情的发生,正是为了满足我写小说的愿望而专门安置的。当然,这不可能。事实上,这就是生活,和小说不是母子关系,而是兄弟关系。别的不说,就说小说中有的离奇、荒诞的事,生活中其实比比皆是,俯首可得。

    2005年2月5日对陆小依来说是这样一个日子:她久违的大哥从美国回来了,她心情很好,同时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办理。大嫂家在重庆,一家人决定回那边去过年。现在火车提速了,从成都过去不到十个小时,而且时间很好,夜里10点发车,次日7点到达,刚好睡一觉。大哥决定坐火车去重庆,把买票的事情交给了小依。春节临近,买票不是件容易事,好在陆小依在火车站有朋友,昨天联系好了,今天去取票。这是件大事。此外,她预备晚上做东,宴请大哥一家人和父母大人。因为先生不在家(被中央电视台邀去张罗春节联欢晚会,年三十都不回来过呢),这事总让她心歉歉的,脑筋里老有种大事未了的杂音,嗡嗡响。昨夜她显然没睡好,一则是和家人欢聚回来有些晚,睡迟了;二则也没睡踏实,甜蜜的痛苦的梦做了一个又一个,一夜间几乎将她一辈子的苦乐都浓缩地体验了。她曾担心今晨会睡误时的,睡前专门校了闹钟,但当早晨的第一片阳光刚搭落在床头时,她就像被阳光触摸了似的,醒了。她没有马上起床,不是由于疲倦和慵懒,而是出于习惯。成都的冬天潮湿阴冷,没有暖气,被窝儿内外两重天,离开被窝儿是一件要勇气的事情。只要可能(时间允许),陆小依喜欢等空调暖了房间再起床,这个时间一般需要五六分钟。其间,她就钻在被窝儿里麻木地望着窗外,任凭阳光和城市的早潮声,一丝丝涌入房间,汇聚着,逐渐又逐渐地舔舐她的脸面和耳膜。以前她总以为自己钟情于淅沥雨天,其实阳光也从来没有让她感到吵闹。尤其是早晨初始的旭日,不论是冬天或夏日,每每面临她都欣悦而想拥抱。插一句,我觉得,躺在床上亲临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是一件满足虚荣心的事,仿佛阳光唯你独有,光芒的手抚摸着你——只抚摸你——又不索要回报,使你恍惚拥有了世上最温柔无私的朋友。今天,陆小依就有这种感觉:感觉尤为清晰,强烈。她知道,这是由于心情好的缘故。从床上起来,除了个人私事外,惯常陆小依要操持两个人的早餐,丈夫的和孩子的。俩人的就餐内容无论主食和副食都是不一样的,孩子是两只鸡蛋,一杯牛奶,丈夫是油条和稀饭。鸡蛋,牛奶,稀饭,都是现存的,只要稍作加工即可,但油条要下楼去买,好在就在楼下,举步之劳。眼下先生离家在外,人走嘴走,陆小依只要照顾一头,马上就感到了轻松和亲爱。不过,今天陆小依甚至连孩子的那份也想省略掉。这是突然间决定的,原来她打算吃过早饭去父母家,现在看来利用做饭的时间赶去父母家当吃客不失为上策。就这样,一个早晨的时光就变得松松宽宽,于是,她一反以往简朴的作风,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准备好好美化一下面容。其实,这是个过分的愿望,因为我们知道她貌美出众。



作品集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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